太子还未临朝。
邹准伸了伸筋骨,随人潮进入紫微殿。
冬日清晨,天还未亮。殿宇内火烛随风扑闪,光影中是乌泱泱的人。
“邹大人,”看邹准面带憔色,有同僚边走边打趣道,“这是没睡好”
“何止是没睡好”邹准打了个哈欠,发黑的眼眶更显疲惫,“一整晚没睡。”
同僚们掩袖轻嘲。
不愧是邹大人,欢愉胜地解语楼都没了,还这么能彻夜逍遥。
邹准走到自己的位置,看前排群臣众星捧月着一个焦点。
自不用说,那被围着的正是朱莀了。
今日来得倒早。邹准暗自道。
团团围着的人群忽然静默下来,从两旁后退,拨开一条空道,直指邹准的所在。
原来是朱莀转过身来看向邹准,众人为莀世子的目光恭敬地让开道路。
“”
朱莀微微笑道:“邹大人早啊。”
“额”邹准嘴角有点抽搐,“莀世子早啊”
朱莀仍是一身辰锦秀丽,不过今日所披已不是朱红,而是月白。玉一样的绸缎上镶着若隐若现的金丝纹路,衬着那副自带妖色的美貌,更添几分稳重的力量,与这浑浊的黑海形成鲜明的反差。
邹准一时不禁恍惚了。
不仅是因为朱莀的俏艳。??
白色曾经是好友的颜色。
那抹白色,已经多久没见了
自从进入东宫,厚重朝服就像面具,亦像一层层符咒,将人包裹成一座冰封的山石,直至动弹不得。
“唔哇”
殿门口有人发出闷声低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那里。
见到一个威武凛凛的身影入殿的时候,邹准瞪大了眼睛,浑身血液怒腾,不由握紧了双拳。
为什么
看得懂局势的人心里或许都同时在问这一个问题:为什么姚胜今日还会上朝
昨日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敌国贵族差点当廷自刎,十几年前的军事密件被公诸于众,大将军突然被罢免
若姚胜是个聪明人,他应该做的事,不是在此刻出现,而是早早地离开都城。
因为只要他一出现,太子便没有任何理由再放他一马。
姚胜一身武将装束,似乎比往日更加庄重,堂堂踏入殿宇,与不远处的邹准四目相对。
他的一双眼眸十分镇静,像一丝凉风一般,只瞥了邹准不到一瞬的时间,便走向自己的位置。
与此同时,太子临朝。
众人很难说,朱景深一入殿看到姚胜的那一刻是何表情。
王座又高又远,让人难以看清,况且他们的太子也从不会轻易展现自己的态度。
满殿沉默之下,人心如躁动的海洋,蠢蠢欲燃。
为什么
邹准望着站在左方的姚胜他的侧脸平静坦然,以这一身庄重的武将装束前来自投罗网难掩内心的愤怒:
为什么他不逃
昨日慕如烟用自己的权柄替他将一切压下。那一句“没什么事了,下去吧”,亦是让他趁早离开都城的暗语。
而太子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昨天一整日,因为太子寿辰庆典的预演,都城东北面戒严,大量禁军被调离要塞,城门查讯也不如平日严密。
群臣自然都不傻,对于慕如烟与太子的意图多少有所体察。派系林立的他们知道尚还无法齐心集力将对手彻底打倒,如此情形下追逼太紧往往只会遭到急攻反噬。既然慕如烟已交权,太子也打算放其一马,众人对姚胜闯下的祸本也就打算顺应君意,不了了之、息事宁人了。
作为一场自上至下的心照不宣,姚胜应该趁此机会离开,待风波过去便会无事,也算是保全了镇西军的稳定,还有慕如烟身后势力对西边的控制。
为什么邹准暗暗握着拳你这么一来,慕如烟昨日做的全白费了。
空中飘来一声悠悠轻笑,像纯灵的顽童,又像是天宫的仙妖。
月白色的锦袍优雅摆动带来轻风,朱莀从前排回过头来,看向邹准。
邹准将目光抽离姚胜,与朱莀锐利对视。
朝会开始,紫微殿的气氛从方才的尴尬,很快变成了群起捕猎的兴奋。
人心跃跃浮动,空气中隐隐漂浮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快感。
姚胜罪名昭然,已无回旋余地。
在太子的授意下,禁军入场,准备以私取军事密件的罪名将姚胜带下。
“且慢”一个身影从乌泱泱的大殿后方快步上前,“臣有事禀奏”
朱景深目光一闪。
此人亦是一名武将。
唯有朱景深清楚,正是此人,在当初镇西军南征之时,与他在解语楼密谈,且带着大皇子的旨意,令他服下毒药。
武将伏地自首,将往事在朝上掀开:为了彻底掌控镇西军,姚胜罗织阴谋,锢锁白家,杀害忠良,甚至还企图毒害太子。
殿上哗然。
姚胜被扣住双臂按倒在地,双眸亦是冷静如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扭送了下去。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那么的干脆、迅速。堂堂一介镇西将军的陨落,就在短短转瞬间,竟像一颗石子被巨流吞没,没有留下一丝回响。
高远的王座依旧平静无痕,宛如一片深海。
仿佛有束冰冷的水柱直灌脊髓,醍醐灌顶一般。邹准愤怒地望着前排朱莀安静的背影。
从前的那些事,还有眼前殿上这明知会死却还来自首的武将恐怕,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是他吧。
不能说姚胜不聪明,但他的确并没有聪明到能在朝堂翻云覆雨的程度,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句戏言而不顾后果地挑起一场风波,逼得慕如烟只得回来亲手收场。
可是相比而言,从前镇西军为了干掉朱景深和慕如烟时的手段,却是织罗紧密,一环扣一环若不是一个行事雷厉老练、深刻把握宫朝情势的人,不可能做得到。
姚胜出身平民,摸爬滚打与身家功绩都在西部军营,又怎能对宫中朝中上至陛下下至吏员的情况与心思把握得那么准呢
大皇子朱景厚
不,他更没有那样的心智与手段。
邹准从前一直以为,大皇子背后的军师是姚胜,可当真正了解了姚胜之后才发现,他明明虽有智谋,尚还不足。
可从前姚胜会接受朱莀的指点,是要达到为大皇子争皇位的目的。而如今,他已归顺慕如烟帐下,对朱景深也应是心悦诚服,为何还要听任朱莀的摆布
天空破晓。红光似血,带着金边悬在空中。
裕坤宫的主殿在皇后的示意下开着殿门,让光透进来。
据说早起后喝一碗参茶,能够延年益寿。
“听到什么声音了么”吕皇后放下温热的茶盏,悠悠望向停在窗上的光晕。
正小心梳着头的宫人停下手中梳子,低头轻声道:“回皇后娘娘,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片片破碎的声音。”
听皇后这样一说,宫人惶恐匍伏。
皇后并未怪罪,只是依旧静静看着窗外,眸中浮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与躁动。
镇西军毁了。
短短两日间,慕如烟不但失去了大将军位,还痛失镇西军。
她当初是怎样拿到大将军位,又是怎样握住军权的
如今,要她照样,一点一点,全吐出来。
就在朝上,此时此刻,慕如烟的权力以可见的速度迅速崩塌。
结局或许在昨日太子将其罢免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只是不论是何派系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得如此之快。
势力的洗牌,总是悄无声息,却又天震地骇。
参天巨树的根底一旦动摇,使它倾颓常常只需一根指头的力道。
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参东海雍氏,竟然私自与北旻皇室做生意,与敌国勾结之心昭然若揭”
昏暗的殿宇中,终于有人因势喊出这样的话。
天际仿佛传来,有什么东西在一片片破碎的声音。
陛下离都,慕如烟没了权柄,失了朝中军中靠山的雍家,忽然间变成了一道令人垂涎、唾手可得的肥美佳肴。
饥饿的群臣在赌,赌他们的太子不可能说,雍家向北旻行商是出于他的授意。
他们赌,他们的太子会与他们站在一边未来的那一边。
他们一个个目光如炬:将慕如烟逐出朝廷,就是太子敞开胸怀让所有人分享未来王朝的利益与权势。如此,江山才会稳固。
那就请在今日、此刻,让我们看到你的诚意吧
“商人逐利,做生意哪有什么私自不私自的区别,”邹准站出来,他对此早有准备,所以言辞镇定,因为即便今日没有姚胜下狱的风波,他也知道早晚会出现臣僚群起分食雍家的这一天,“陛下圣恩,裁准所有商贾贯通海内,惠泽四方。诸位可有见过陛下曾定过,商人不许与北旻做生意”
“这”
“与北方通商的大门本就敞开,想去的自行去便是。而朝廷则从其获益中收取税利,滋盈国库。我看不出来,在法理上有任何说不通的地方。”
邹准此话一半是真实,一半是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