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世子打了莀世子一巴掌”
“啊哈”
“这帮小祖宗,就差没把都城掀翻了”
“什么”
“伤得重不重”
“我的老天”
那时候,我还小。
“那时候,你还小。这宫里头啊”太医院的老师傅一张脸上满是皱纹,在夕照下闲话起皇宫故事,“长满了毒草。”
头一歪,撑着下颚的手往旁一落空,杜若猛地惊醒。
殿宇清烟袅袅,帝王依旧在不远处的御榻沉睡。
一不小心打了个迷糊,记忆中的残留片段像走马灯一样,虚虚实实飞快跳动,不同人的声响此起彼伏,脑中一片嘈杂声。
梦中最后出现的是老师傅的一张又近又大布满皱纹的脸。
杜若用力摇了摇头,挥去脑海中那张可怖的老脸。
少有,竟然还梦到了朱莀。
或许是想到了皇宫得到冰莲的同一日,朱莀献来的那头巨鹿,还有鹿茸。
和都城其他贵族一样,杜府也收到了。杜若查看后发现,竟是和皇宫收到的一样的上好质地。
全都城有多少贵族,如此大的手笔
不过也幸好,如烟服了之后,身体恢复了不少。
回想那日,当宫人都去瞧那巨鹿、守卫全去东宫救火之时,太医院只剩下杜若一人,独自面对药库中的冰莲。
那场景十分怪异。
自她记忆以来,太医院也不曾如此疏于守备。
若这株冰莲能施在如烟身上
她鬼使神差地入了药库。
殿阁沉在黄昏之中,空气好像被抽干一样,扭曲,丧失了一切重量。
她一步步靠近那株珍贵的药材,正要伸出手去。
忽然不知哪来的嗡嗡声如遥远的天雷。
她浑身一怔,脑中清醒了一大半,才意识到那震动的声响是来自自己灵魂深处。
手还在半空中。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这双手,不是从来都是用来救人的么
今日若伸手出去,便等于是夺去另一个人的性命。
不,其实当心里松动的那一刹那,便等于是动了杀心。
就算她逃过了禁军的眼睛将冰莲偷出了皇宫,若好友看到她偷了它为她滋补,会作何反应
她断是不会肯服的。而且,她对自己的自责,已经够多了。
杜若放下颤动的双手,为第一次看清自己的灵魂而痛心。
所谓圣人,或许永远只存在于神话之中。
善与恶,不经历诱惑,哪是那么容易显现的。
终究没有做出令自己不齿的事情,她一个人静静守在药库前,直到好久,连夜幕都已经完全沉下,才等到宫人与守卫回来。
据说是秋末空气干燥,一不小心,火星容易蹿开。不过幸好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端凝殿同往常一样并无人在,也没有烧坏什么。
国事繁忙,太子与陛下和平日一样,一直在御书房议事,今日的事也没有惊动到他们。
听宫人们汇报完情况,杜若点了点头,这才出宫回到府上。
门刚开,便见到慕如烟已走在门口,后头是火急火燎的素羽。
见杜若终于回来,素羽急道:“杜若你可回来了,再不然小姐根本不听劝,就要去找你了”
杜若与对面的好友四目相望。
慕如烟身子因虚弱轻喘着,长发如瀑如丝,看到杜若回来,方才还焦急的双眸恢复了沉静。
冰莲今日大显神迹,全都城的人都知道了,如烟也不会例外。
入夜时分的太医院是一日中守备最空虚的时候。而今日,杜若在宫中的当值早该结束了。
看着好友的眼神,杜若就知道她已猜到了什么,以至于差点不顾一切要去宫里把她带出来。
她们彼此懂得,懂得彼此的苦痛与挣扎。
夜晚的烛火扑朔,微微照亮杜若的温柔脸庞,她努力微笑起来:“我回来了”
还未说完,已被一步上前的好友拥入怀中。
好友的双臂因为病弱而乏力,可杜若却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力量。
耳边传来好友略带颤抖的柔声:“回来就好。”
“杜大人、杜大人”
卢公公连唤了几声,才将杜若从出神中拉了回来。
“杜大人,”老宦官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忧虑,“太后有请。”
“哦”杜若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漫长的岁月里,太后从不让杜若母女为自己看诊。
那位先帝的皇后、这个国度最尊贵的女人,人们都说她仁爱宽慈。
诚然,她可以与民共苦,对于闯入皇宫的暴民也可以不加怪罪。
可杜若从小隐隐觉得,母亲似乎对太后很是惧怕。
忽然想到好友在自己临行前交代过的事,杜若心怀忐忑地起身,随卢公公走出帝王的寝殿。
夕阳西下,冬日静谧的绿丛,竟也有虫鸣。
“毒草、毒草”一名老妪蹲在墙角杂草旁,徒手挖着泥泞。
头发和杂草一样乱糟糟,老妪一身宫女的衣服,浑身却是邋邋遢遢。
先帝薨逝后,前朝的宫人遣散的遣散,安置的安置。没有去处的人被内务府分置于皇室的各处产业,其中有些人来了行宫。
现任帝王不耽享乐,多少年也想不到来行宫一次。可想而知,长久不与外人接触,常驻此处的宫人中也难免会有人在精神上出问题。
卢公公面色骤沉,忙令人将疯癫的老宫女拉走:“千万别让太后知道。”
望着斜阳沉叹一声,卢公公幽声道:“哪来什么毒草”
“毒草”杜若自言自语,想到方才迷迷糊糊中梦到的太医院老师傅说过的话。
那时杜若刚入太医院不久。一天,晚上当值,人不多,事也不多。入夜时分太医院更换守卫,院中一时只剩下老师傅和杜若两人。
不知是怎么的,老师傅看着即将西沉的斜阳现在想来,或许是那斜阳的关系,和今日一样充满了鬼魅的血色醉酒似地侃侃而谈。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杜若说:“从前,皇宫里长满了毒草。”
当时,杜若是不信的。
皇宫本就充满了各种诡异传闻,古今皆然。老师傅和老宫人们,都爱在闲暇时候闲聊些秘辛传说,自然是当奇闻怪谭听过就好了。文網
何况,母亲在皇宫当值多年,从来没提过。
老师傅说:“先帝封过两位夫人,各诞了一位皇子,都吃了毒草,死了。”
虽然知道不是真的,杜若还是倒吸了一口气。
老师傅继续说:“固伦公主不小心也吃了。”
杜若瞪大了眼。
“所幸,救回来了。”
舒了口气后,杜若这才想到:有什么好紧张的,固伦公主不是还活着么。
“可那之后,公主的身子就毁了哦”
脑中仍旧盘旋着老师傅最后那句拖长了音的韵脚。
为什么,那声音在脑壳里嗡嗡作响,让人心烦。
现在想来,若时光倒回,杜若倒是想问问老师傅:“公主是什么时候吃了毒草”
可惜她再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
老师傅在不久后就告老离宫,听说很快就过世了。
人们都说,固伦公主从小体质就不好,孱弱多病。
若那所谓的“从小”,并不是自出生起呢
算着两位皇子故逝的时间,那固伦公主吃毒草的年龄,应该在十多岁
一个念头倏地潜入脑海:
太医院那座阴森恐怖的密殿中的魔盒,带着火烧痕迹的三十多年前的抽屉
“杜大人”
听到身旁卢公公的喊声,杜若猛地回过神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竟会把那皇宫怪谭当真了,还不着边际地推演了那么多。
“杜大人,一会儿,太后不论问起什么来”卢公公皱着眉头,颇有忧虑的样子。
杜若明白卢公公的担忧。
帝王沉睡,杜若是唯一一个受命阅览每日皇宫送来的折子的人。
若太后问起朝事来,该如何回答
后宫不得干政。
若太后问起,杜若自然是不能答的。可是,也绝不能
“杜大人,不论太后问起什么来,不要着急,慢慢答,但切记”卢公公又一次欲言又止,“不能拒绝。”
不能拒绝。
是啊,若太后当真开口问起朝事,便是在杜若面前捅破了干政这张纸,若杜若从了,便陷入了有罪的泥沼。但若拒绝
自古以来,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若拒绝了位高权重之人的不法邀约,会是什么下场,历史这卷斑驳的血书早已写满了答案。
进入太后宫殿,目送卢公公的背影离开。
殿里头除了一个侍奉太后的老公公,就只剩下太后和自己了。
短暂的悄悄一瞥之后,杜若便一直低着头。
不去看空荡荡的殿宇中遥远前方端坐着的太后。
不去看。
人们说她上了年纪,已经不管事了。
人们说上了人上了年纪便会越发慈眉善目,太后更是其中典范,她宽慈爱民,与民共苦,对闯入皇宫的暴民也当作儿女一般爱护。
当做儿女一般爱护。
不去看。
不去看,却仍是无法挡住,这座大殿威严冰冷的气息,还有隐隐中感到的,一双定在自己身上的,威严冰冷的目光。
行了礼,被赐了座。杜若低着头乖顺虚坐,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拘谨又紧张地在这有压迫感的殿宇里,听到太后悠悠启口。
幸好,只是一直在稀松平常地谈些家常的事。
杜若暗自松了口气。
家中父亲、祖辈的事情,太后问的,杜若便一五一十地答着。
倒像是宫中的主人们陛下、皇后或是妃嫔们关怀臣子时会问起的话。
倒像是
杜若的手不由捏紧了衣角。
倒像是,太后根本早就忘记了,是她的一句话,让杜若的母亲在回都的半路上自尽。
母亲,为什么如此惧怕太后
冗长无味的闲话家常之后
“皇宫每日都会送来折子。”
杜若仍是低着头,手却不由一颤。
太后终于还是问起了。
“是。”
“皇帝命你每天阅览。”
心跳声越来越响。
脑中回荡着卢公公离去前的嘱咐:“不要着急,慢慢答。不要着急,慢慢答”
“是。”杜若低着头答道。
一阵沉默。
遥远前方仿佛传来老太太的一声拖长的“嗯”,又像是一种因沉思而从肺腑发出来的呼吸声。
“皇帝所在的地方,便是国的心脏。在这颗心脏沉睡的时候,你的作用很重要。”
杜若的心跳声轰隆隆的,心脏就要跳出喉咙口了。
一旦太后将话挑明,便没有了回头的路。
必须说点什么,尽可能,糊弄过去也好
“固伦公主是母亲的倚靠。”
耳边忽然遥远地传来母亲的话。
倚靠
脑中浮现出一个温柔的脸庞。
“如烟”杜若缓缓开口,“如烟这一个多月”
“杜大人,”太后座旁的老公公声音像冰一样又硬又冷,打断了杜若的顾左右而言他,“太后在问你话呢。”
杜若抬起头来,望到老太太一双不悦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