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寂静,渔网。
西市的广场因充斥于空气中的无形的狂喜而显得格外耀眼动人,连平日弥散于市集的鱼腥味都能调动起人类的所有感官,令其敏锐无比。
人们活过来了。
好些日前,西市所有的店铺就已经预约完罄,座无虚席,站无空位。人们兴奋异常,只等此刻。
广场的空地上支起一条横木,那一小片的地上像是由清晨的雨洗过,干干净净。那是无人之境。
而那之外,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男女老少睁大兴奋的双眼,支昂脖颈,屏息凝气。
苦等许久,人们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寻着一个双眸空洞呆滞、腿脚瘫软无力的男人,从远处被几个浑身厚裹的黑衣人拖下栅车。他们像沉默的祭司,在一路拖行之后静静将他架上横木,剥去衣服。
男人的躯体裸露在烈日之下。
人们忘记了呼吸。
黑衣人高举一把银黑色的短刀,那已经在前日侍奉过神灵。
冷峻的光在高空一闪,只一瞬的刹那,一小片不带血的肉飞向朗空。
第一刀献给神灵。
隔了一会儿,那被架在横木上的男人才意识到疼痛,发出尖厉的嘶叫。
黑衣人轻轻地手起刀落,男人的喉咙上出现了一条伤口,有一小片肉从那里轻盈掉落。
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下一瞬,头皮上也多了条伤口,有肉像帘幕一样垂下来,遮住了那怯懦之人的双眼。
看不到自己正在死亡的过程,是否能增长一个人的勇气
本来,凌迟的处刑,可以是死囚与刽子手之间的一场默契。
若碰上胆小怯懦之人,这种默契从一开始便只得就烟消云散,沦为一出专横暴虐的低级表演。
而若死囚竟是一个有着惊人勇气的人,他们两人就可以将这三日共同演绎成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艺术。
喉咙可以没有伤口,头皮也是。
浑身上下被渔网紧紧捆缚,细线深深掐进肉中,支撑起一具弹盈饱满的肉体。一刀又一刀,在网线之间如鱼穿行。
他抿着嘴唇,默默领受。
双眼在直到第三日的死前依旧明亮,见证自己死亡的每时每刻。
直到三日后,他看到前方地上堆起的碎肉,暗叹一声:原来,这就是自己。
再低头看看,那血染的渔网之下,自己的骨骼残存的轮廓。
啊,原来,这就是自己。
那三日,刽子手面无表情,以一种虔敬的心灵侍奉着手中的短刀。他望着那堆碎肉,那副骨骼,恍惚地以为被凌迟的正是他自己。
而那把干净的刀仿佛一直在等待一个这样的人:他的死,让人终于能够发出这样的感叹
那么多年,那么多人,我们终于没有白白死去。
可惜,刽子手遇到勇士的机会总是少之又少。不然,这世界也早就不是如今这个模样了。
今日这个犯人,像无数从前的死囚一样,在上刑场之前就已经没了胆子。
由是,人们的敬畏也没有持续多久。
几刀下去,随着男人在横木上疯狂地呜咽扭动,人们的热情也被点燃。
空地上不待碎肉堆砌起来,人们疯狂地涌上前去,抢夺每一片肉。
不一会儿,每个人手上都鲜血淋漓,面带满足的笑容,继续,开始有些不耐烦地,等待这场漫长的死亡。
手上捧着的竟是上古时候用作凌迟的器物,朱士玮背脊一震,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好像一瞬间打开了一般,敏锐而脆弱。
凌迟这项古老的刑罚,只在儿时,在府上书房里读到过。
那一段段文字,像鲜亮的血一般,依旧刻在他的脑海。
文字中对于真的勇士的描述,曾令幼小时的他震撼。
若有那样的勇士,他也想亲眼见一见。
可是长大以后,他便清醒地认识到,世上并不存在那样的人。真正的勇士,永远只是在艺术家的臆想之中罢了。
先帝在政时,曾经以凌迟之刑处决过几人。
但到了固伦公主监国以后,以及当今陛下执政时期,凌迟作为古老又野蛮的酷刑,早已绝迹。虽然有传说五年前陛下曾下令以凌迟之刑处死过一名钦天监,但此事细节并没有外传,更没有当众处刑,以至于它是否曾发生过的真实性都十分可疑。
是以,朱士玮从没有亲眼见过一场凌迟。
可近日,朝廷却在朱莀与群臣的推动下,欲将这古老的刑罚光复于世。
这也是皇后称赞这把短刀“应景”的缘由。
自姚胜被捕入狱之后,他的一桩桩愈加骇人听闻的罪行被公布于众。当年在镇西军中一步步从贵族手中夺取了权力,而后又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这一路上充斥了鲜血、阴谋与暴行,甚至还图谋杀害储君。
群情激愤:这样的人,若不是千刀万剐,怎能扬善解恨
群臣如此做,亦是一种对君主的谄媚。
那可是曾经企图谋杀太子的人。太子势必对其深恶痛绝,只是碍着仁慈之名不愿说罢了。既如此,不如由众人集结起来,将姚胜推上死刑架吧
在早朝紫微殿的一片对血的激情中,朱士玮曾时不时有这样的错觉:这些臣僚想用姚胜的支离破碎的肉与骨骼,作为对太子最佳的寿礼
朱莀呢
莀世子是什么态度他为什么要推导这一切
朱士玮从早朝上朱莀沉静的背影中,找不到答案。朱莀似乎并不像群臣那样沉浸在对血与死亡的渴望之中。
他的背影是何其冷静,就像死神本身。
他只是在光影交界处岿然伫立,静静凝视高处的王座,与太子遥相对望,两人仿佛共同倾诉着一个古老的神谕:看到了吗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靠什么来集结所有人的意志
残忍。
因为,那才是人类共通的语言。
它的存在,如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不论变幻多少伪装以愤怒、憎恨、正义,甚至是仁慈为名它都永远伫立在那里,凝视着人类的存在。
“皇后、”朱士玮手中仍握着短刀,回想到早朝时的一幕幕,忽然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皇后称赞这把短刀、应景”
侍者含笑点了点头。
朱士玮握着刀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今日之前哪会想到,有人竟敢将兵器带入后宫,请皇后赏玩。那可不是普通的兵器,而是凌迟的凶刀。
而皇后竟然毫不忌讳,并对之盛赞。
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
看来,皇后对朱莀的仰仗与信赖,已经牢不可摧。
与此同时,一幕幕关于自己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涌入脑海。朱士玮仿佛远远地看到那个可怜的自己,卑微地跪求在殿外,卑微地面对朱莀的侍者小心翼翼,连一颦一笑都时刻控制得宜
啊
心底涌出一股激情,那是灵魂深处的震怒,亦是一种无上快感。
为什么,为什么朱莀就可以如此肆意,如耀眼的神灵,在人间的宫殿里一呼百应。而反观自己,却是这样的卑微,像泥土里的蛆虫,害怕光明。
一个自小到大不断在脑海中反复折磨自己的念头,又一次出现:如果我不是区区宗室,如果我和他一样出生于亲王之家甚至是,帝王之家
是不是,我也可以
侍者不动声色将对方凝视片刻,嘴角带着微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道:“这是世子曾送予朱将军的信函。”
朱士玮猛地回过神来。
的确,之前他烧毁了朱莀给他的密信。
前日他跪于皇后宫前,遇到朱莀时,听他悠悠轻笑:“之前给你的信,果真没读呢。”
当初那封信,除了要他弃慕如烟投皇后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内容吗
朱士玮心怀忐忑,接过了侍者手中的信。
短短不过十日,天翻地覆。
朱士玮投靠皇后,姚胜被判极刑,若不是凤影被举国上下奉为神灵,慕如烟在军中的力量只怕会彻底失去。
白晏偶尔去拜会邹准的新府邸。简朴的屋舍坐落在遥远的郊外、极其不便又遍地泥泞的地方。很难想象邹准是怎样每日清晨跋涉入城,又是怎样如以往那样衣冠楚楚地上朝的。
可邹准本人却似乎并不以为意。
从他的脸上,白晏甚至还读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新与自由。
邹大人的“小庐”有人这样亲切称呼倒是仍有阁僚前去光顾议事。那里常常很热闹,更像一座温馨的港湾,让人乐于流连。
阁僚们议事的时候,白晏便会退身到屋后虽然那狭仄的处所也没有太多可以腾挪的空间不涉朝事。
可他仍能依稀听到,朝臣们在休憩闲话时的阵阵叹息。
“慕将军也没有多宠爱凤影嘛。”
听到他们在谈论慕如烟和凤影,白晏竖起耳朵,想凑近去细听。
可总也不凑巧,那话题就像蒸发的水汽,转瞬间消逝无形。
又一日,白晏听到阁僚们谈论筹备得轰轰烈烈的太子寿辰庆典。
奇怪,记忆中,表兄从来不过生辰。
那日人们都走后,白晏走入屋舍,与邹准举茶对饮。??
“是啊,不只太子,他们几个人都不过生辰。”邹准笑谈道。
“他们几个人”
“太子你是知道的,陛下对他从小刻薄,每年生辰皇宫都毫无动静,就像一年中其他普普通通的三百多日。皇后呢,对这种忽视也乐得顺水推舟,只当不知道。”
白晏点点头。
表兄不过生辰,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事,理由正如邹准所说,也不难猜测。
可其他人呢
“荃世子呢,很小的时候是办的,但自从有一次广乘王夫妇游山玩水忘了儿子的生日没回来,那之后,就再也不办了。”
白晏不禁噗嗤笑出来。
虽说这样的遭遇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不应该当成笑话听的。但是,白晏总觉得,荃世子不会介意。
邹准继续道:“雍家对雍世子小时候的生辰,那叫一个大办特办。每到那时,不只都城的雍府,可以说整座都城都金碧辉煌。可雍家如此首富之家,谁送得起与之相称的豪华大礼而且他们的抠门人尽皆知。收礼太多吐得太少,久而久之人们都怕了,一到雍世子生辰前夕,都城权贵都借口祭祖远游,携家带口纷纷逃出城去。所以,久而久之,雍世子的生辰也不办了。”
白晏抚额。
不过,倒是有些想看看,权贵们落荒而逃的热闹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