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那一日,都希望它平静度过,如同一年中的另外三百多日。
平淡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谁会如此不爱过自己的生日呢
一个人,如果够聪慧,够敏锐,要长多大才会意识到,自出生那刻起便意味着,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自己极有可能是一个,多出来的人
慕如烟出生前的那阵子,整个皇室都很紧张。
国家在新帝治下,刚刚承平。
人心就像弯曲恶心的虫子,不断搅动啊,搅动,发出蠢蠢之音,以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她不是早以体弱不寿为由,放弃了皇位”
“哪知道她还能怀上子嗣”
得知固伦公主怀上了孩子,整个国家,从宫廷、贵族到朝野,都屏息静气。
那些天,风一吹,草一动,都能拨动人的神经。
整座南都最尊贵的皇宫,如寂黯无声的庞然大物,沉在夜里。
有人窃窃私语。
“皇帝刚坐稳位子,是否正害怕,固伦公主会把王座要回去”
“你以为,王座是玩物,想换就换”
慕府人来人往,宫中最好的太医、产师如潮涌入,连日的慌乱。
整个南都上空仿佛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紧张地跳动。
扑通,扑通,扑通
极度的慌乱,慌乱
扑通,扑通,扑通
好像有什么东西,庞然,无形,在天地间痛苦地孕育,而整个世界仿佛已经等待了几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只为了它的破茧而出。
突然,双星照彻天地,一声明亮的啼哭。
“是位小姐”
传官拼了命地奔跑,不知是因为狂喜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脸部在风中扭曲着。声音响彻整座皇宫,继而迅速传遍山河大地。
“是位小姐”
是个女儿。
宫里的所有人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但却没人胆敢表现出来分毫。
一下子,皇宫的灯亮了。
铺天盖地,大张结彩。
陛下宣布大赦天下,以示公主平安诞嗣乃国之大庆。
欢天喜地的气氛从南都一直辐射到遥远的国境。整整三日,举国宴贺。
而在两年前,陛下刚登基不久,淑妃诞下三皇子,那是陛下登基后得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候,整座皇宫同慕如烟诞生时的慕府一样慌乱。然后不同的是,皇子降生后,没有大赦,没有宴贺。
什么,都没有。
“哼。一群女人,能成什么事。”
听朱士玮带来手下从东海传来的消息,说雍静已经离开东海,带着一口棺材在前往北旻的途中,吕皇后发出轻蔑的鼻音,眼底满是讥讽。
皇后说此话的时候,全然不顾及在场还有女性听众,甚至似乎也早忘了,她自己也是女人。
据说,雍静离开东海时,一行人简简单单,仅带了贴身侍女银雀和几名随从。他们从紫微山巨大的山脚地域绕行至北境,在北境由镇北军的一小队弓骑兵护送,载船跨江前往对岸的北旻。
这一小队弓骑兵均由女子组成。慕如烟箭法高超,可想而知,她帐下的弓骑手也应都精于弓射。想象亭亭玉立的女子高举长弓、跨马驰骋的样子,这是何等飒美风姿,勿怪她们与鬼面凤影、神匠班铸一道齐名,成了镇北军中的传奇人物。
也因此,皇后会嘲讽称雍静此行为“一群女人”。
朱士玮尴尬地虚坐在不远处,悄悄瞥了眼吕皇后身边程娇的脸色。即便听了那些蔑视女性的话,她面庞沉静无波,嘴角带着柔美的浅笑。
他不禁暗叹,这个宫朝上下盛传的太子殿下的心上人,天知道,每日拜谒的竟是皇后的宫廷。
诚然,太子国事繁忙。而且,宫里的人都知道,东宫的大门日夜紧闭,储君的殿宇与其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毋宁说更像一座铁打的牢笼,从未见到有任何客人从那里进出。
“你为太子寿辰准备的那份礼,很好。”
听皇后如此夸奖,程娇谦顺地点了点头。
“帖子递出去了么”
程娇颔首答道:“递出去了。”
身侧的裕坤宫宦官补充道:“已经在一早送到了慕府。”
朱士玮心中揣测着,这究竟是一份什么礼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听起来,似是会牵扯到慕如烟。
还有,众所周知,太子不是从来都不过生辰么
不过,既然成了储君,生辰什么的,也不再只限于个人意义,而是自然而然成为了一种公共意义上的事件。因而,寿辰庆典也就在所难免。
皇后此次对太子寿辰庆典十分上心,不仅是因为她要所有人看到,作为太子名义上的母亲,她有多么爱护自己的孩子、拥戴未来的君王。
她是后宫的主人,此种庆典本就都在她的管辖范围内,将太子寿辰的置理权握在自己手中,多少有种掌握住了太子命脉的意味。当然,大肆铺张太子寿辰的庆祝,也能在朝野造成一种太子奢费劳民、铺张喜功的印象。
话说回来,历时历代,君主的寿辰如何庆祝、怎样的排场,都与当时当刻的公共生态相匹配。人们总是惯常谴责君主当然是那些遥远的过去的君主不体恤人民、穷尽奢华置办自己的寿辰,却忘了,君主的寿辰从来不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全社会所有人的共同存在的一种表现形态。是他们所有人,自己主动选择了为君主举办那场将会毁了他们自己所有人的盛宴。
而更可怕的事情在于,只要一日他们仍未意识到那是他们所有人的共同存在,那么,那场毁灭所有人的君主盛宴,将会不可避免地在不同的时空、以不同的形式,轮回反复上演。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悄悄溜进脑海。如此想着,朱士玮已经告辞离开了皇后的宫殿那欲令人窒息的地方踱步在裕坤宫的院中,向殿门口行去。
一个年轻人捧着一只精美的小匣子正在院中走着,见到朱士玮后便停下脚步,微笑颔首:“见过朱将军。”
“啊”皇后的宫中,朱士玮不敢造次,即便是对最不起眼的人。不过,此人虽然略显瘦小,却是面庞白皙灵秀,仪容干净清雅,身上还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气致。
不像是皇后宫中的人
恍然大悟后,朱士玮恭敬行礼道:“这位公公是莀世子府上的”
话未说完,似有一道霹雳打身,朱士玮背脊猛地一凉,因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此人的确是朱莀府上的,却不是宦官。
年轻侍者依旧笑嘻嘻的,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轻描淡写解释道:“莀世子厌恶阉人,在东安王病殒那日,便把府上的近千阉人全杀了。”
朱士玮不由浑身打着颤,却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在发抖。没想到自己戎马多年,竟在一个手无刀戈的瘦小年轻人前泄了胆。
面前明明是一个干净秀雅的妙人儿。
他怎能、如此漫不经心、笑嘻嘻地说出那样的话。
朱莀杀尽府上阉人的事,尽人皆知。丝毫不顾及父亲新逝,尸骨未寒,朱莀二话不说便杀光了东安府上的所有宦官。
或许,话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