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欲望面前,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叛徒。
哥哥是,
姐姐是,
那个人是,
琉瑜亦是。
冬日的白昼,温柔又冷寂。刚过正午不久,空气已经虚弱。
江面上泛着那清寂暧昧的日影,好像要以爱之名将对方吞噬。
冰冷的江水在见不到的深处饱含汹涌的热情,表面上,它只是含情脉脉地面朝着那一年之中最虚弱的太阳,仿佛不断地呢喃轻语:“我等着你啊,我等着你沉没。”
一个戴着面具的身影,独自在江中的小船上。
凤影巡视江面的时候,兵士们都不敢靠近。
他们与他保持着天生的距离,对他又敬又怕。
没人说得出为什么。
没有人看过他的容颜,甚至没有人曾动过歪心思,想办法去摘下他的面具一窥究竟,去确认面具下的他是否长着一张非人的面庞,抑或是,一张与慕帅一模一样的脸
骆珏听到流言后,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一言不发进了营帐。
想起南疆一役,在山上被慕如烟焚烧的禁书。
他知道流言都是真的。
他知道,凤影的确是圣骑士专属于慕如烟的圣骑士。
禁书上说,圣骑士有一条族规:一名圣骑士可自行选择主人效忠,且一生只忠于一个主人。一旦宣誓形成了主仆关系,在主人死去之前,以命相护,绝不背叛。是以,自古帝王,谁都梦想着有一名属于自己的圣骑士。
南疆那日,他将这些禁书上的内容对慕如烟与凤影戳破的时候,骆珏见他们神色均怔了怔,随即陷入了沉默。根据自己对他们两人的了解,骆珏知道,虽然不肯说,但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而如今这散布在举国各地的造神传说虽然破绽不少,但却有着惊人具体的细节凤影自己不可能去传播这些信息,那么,知道这些细节并能够加以利用的,还能是谁
“破空叔,凤影将军在江上多久了”方子扬靠近在江岸上站着的破空。两人现在均在休憩中,并未当值,所以方子扬对破空以叔相称。
这位年纪刚过半百的硬汉,在军队闲暇时总是年轻人的知心大叔。在战时,他孔武坚毅,令不虚发;而在闲时,他却摆出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与年轻人打成一片。年轻人们离家日久,都庆幸能在军中遇到这样一位父亲般的人物。
“啊”破空再次望向江中凤影一动不动的背影,“很久了。”
“那流言”方子扬小心追问,“是慕将军放出去的吧”
“额”大叔喉咙里混着什么东西似的,“应该是吧。”
不是她,还有谁呢
“我听说,慕将军天生就有神力庇护。”
破空突然一怔,回过头来:“你听谁说的”
“哦,”不知道破空为何如此警惕的样子,方子扬道,“来军营后,有前辈提起,十多年前的那场应江大战之前,其实有过一场小仗。在紫微山下,规模虽小,却集结了南北两国最精锐的兵将。那场仗是为了营救年少时的慕将军而打的。而那日,慕帅将凤影将军从山脚下带回了镇北军,那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唔”听方子扬说完,破空顿了顿。
过往目击了那日情景的人,大多已经故去,幸存的极少数,也已年满退役离开了。算下来,真正知道过往发生了什么的,除了当事人凤影和慕如烟以外,就只剩下他破空一人了。
“那场紫微山下小型的战役,原本是一场意外。”破空回忆道,“那时候慕将军还小,陛下念其思念远在军营的父母,特别恩准将她送到北境。这消息却不慎被北旻知晓,他们使计将车队引到雪山脚下紫微山是北旻、北境与东海的交界,方便北旻人暗中行动派了北旻最精锐的兵将打算去劫杀。得知了消息的慕帅带兵策马猛赶过去”
破空说到此便停住了,方子扬困惑地回头看他,只见五旬硬汉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几近痴迷的惊奇,包含着一丝敬畏,甚或是恐惧。
“其实那场仗,在我们抵达紫微山下时就已经结束了,”破空继续娓娓道来,“那里,除了北旻兵将的尸体之外,只剩下两个孩子,在空荡荡的巨山之下。”
鲜红的血在草间静静流淌,四周没有生的痕迹。古老的日光从雪山之巅默然照下,照在那些兵将的尸体上。他们好像只是睡过去了,并且领受了永恒的恩赐。他们支离破碎,却又动人安详。
在数不尽的尸体之间,有两个孩子活着死了
若你在场,必会失语,因为几乎感受不到他们是生或死。他们宛然已经超越了生死,与永恒相连结。
那两个孩子中的其中一个,就是被救了的慕如烟。
另一个,就是凤影。
方子扬倒吸一口气。
这就是镇北军中的传说慕将军天生就有神力庇护的缘由。
看来,凤影是神,这一点从很久以前就有所证明,只不过直到最近才暴露于世。
“那破空叔看到凤影将军长什么样了”
“啊”破空的喉咙不由在空中发出颤抖的低吟。过了许久,他镇定道:“没有。当时,我们远远地被那场景震撼了,一时停在马上,谁都不敢动弹。慕帅第一个冲进去保护宝贝女儿。后来,当我们再接近的时候,凤影的脸上已经有了面具。”
“哦”方子扬怔怔地听着那神迹一般的传说,语气中不乏一丝失落。
只有破空本人听得到自己声音中的心虚,而生性纯直的方子扬丝毫没有听出他方才话中明显的破绽,破空顿了顿后继续道:“或许凤影与生俱来就戴着面具,连慕将军,也没有见过他的容颜。”
关于圣骑士的流言传遍了南昭,镇北军上下也人尽皆知。
军队向来纪律严明,况且兵士们与凤影相处日久,不论凤影究竟是人还是神,他们还是那样与他一同生活,听他的指挥。所以,兵士们心中或许有些许波动,但却并没有太大别的反应。
可是,有不少南昭民众从各地赶来朝拜,就像他们在每年盛夏、雪山结界最弱之时在山脚下所做的。一步一匍匐,双手高举面朝天穹,深深拜服。
军队对其不胜其烦,军营重地,哪能成为民众拜神的场地于是,镇北军不得不下令民众不得靠近军营。对此,虔诚的民众们竟也都乖顺地甘之若饴。对神灵远远地拜望,就足够了。文網
本来以为,应江北面的北旻村庄也会因此而震动。因为他们也是古老的四神土地之下的住民。若听闻神灵出现,他们内心深处的虔诚之火岂不也会被点燃得知神灵原来一直存在于敌国的军营,他们的心灵难道不会被动摇,乃至归顺敌国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奇就奇在,差不多在凤影被封神的同一时刻,遥远的北方,也传来了一则流言。
北旻的钦天监故逝。北旻宫廷新的神官首领,就是一个脸戴面具之人。其人沉静如玉,风姿卓逸,虽无人窥得其面庞,但从其举手投足而言,一看便知是一位高贵圣洁之人。
无怪乎,北旻新帝重伤休养,已淡出人们视野多日。宫中上下,万事竟被处理得安稳无虞。而这背后所为,正是这位脸戴面具的新神官。
这样的人儿,说他不是圣骑士,说他不是神灵,怕是也没有人相信呢。
至此,一南一北,都有了自己的神灵。
冬日,过了短暂的午后,世界已沉入冰冷的黑暗。
古老的宫廷,它的黑墙像冰一样,寒气从高耸林立的黑金砖石间渗透进来。火光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是宫墙要吞噬那些挣扎的火苗,而不是相反。
陛下已经多日没有露面了。
那座他从未有过兴趣的后宫,也寂寂无声,仿佛跟随着一同消失了一般。
然而,深宫之中却有一处常常迸发出快乐的笑声。是女孩子的笑声,像铜铃一样,清澈,轻盈,让人在寒冬之中也由衷地心生喜悦。
几个宫人行走在暗沉的宫廊间悄声低语,蜿蜒的黑墙上扑闪着他们佝偻的影:“太后对九殿下留下的那两个孩子真是好得,不仅将她们带进宫里来亲自抚养,还封了公主。”
“是啊”一人轻叹,“先帝将陛下从小捧在掌心怕化了,可太后却对自己的孩子一直很疏远。即便现在陛下病了,也不见她抽空去瞧瞧。这么多年人们还以为她生性不喜小孩而如今,对那两个女孩却如此钟爱。哪见过太后对孩子这么慈爱的样子。”
天地混浊。
方子扬走开后,破空依旧站在江边,望着沉沉的江水。
凤影的背影仍然安静地伫立在江中小舟之上,遗世独立,仿佛是一种超越了尘俗的存在。
他在想什么呢
在知晓自己被慕如烟推上神坛的那一刻,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从一动不动的背影中读不到凤影的一丝一毫情绪,破空远远望着,默默地长叹一声。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脑海这么多年来,这个念头在五旬硬汉的脑中淡入淡出了很多回,却在今日越来越深刻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慕如烟一直在等的,或许就是今日将凤影推上神坛的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