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影支开了所有人,独自守在榕树后的屋宅外。
宅子房门紧闭,里面一开始是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而后那声音逐渐平静下来,化成了低哑的呜咽啜泣。
他心疼地沉静伫立,默默望着那棵古老又宁静的树,抑制住自己想冲进去抱住她的冲动,选择不去打扰。
这些日,她将自己压抑了太久了。
她没有告诉别人她独自承受着什么。即便是对身旁的凤影与骆珏虽然他们三人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也对自己的企图闭口不提,为了不让他们一起去承受那难以忍受的重量。
而如今面对这间屋宅,她终于崩溃了。即便那种释放源自对自己的憎恨,也好过继续苦苦支撑着面上的冷静坚强。面具戴了太久,就会越发怀疑自己残存的人性。
树干上染了血,村寨里满是尸体,老幼男女,平民暴徒,一具具凄凄惨惨。一切都已经平息,只有浆红色的河水和零星尚未扑灭的火苗,还叙说着此处曾经悲惨的遭遇。??
兵士们有条不紊地在这座暴乱最严重的村庄中搜救幸存者、收拾残局。远近村寨受到的伤害不如此处惨烈,善良的村民们也自发前来,互帮互助。
一场叛乱几乎还未开始,就已经被扑灭。
对于昨晚发生的一切,世人只会知道,是那些丧心病狂游手好闲的无赖所引发的一场暴乱。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也曾参与了叛乱的计划。
村民们也心照不宣,闭口不谈。毕竟,叛乱是这个国家最不能容忍的罪,一旦揭晓,又一场更大的血腥在所难免。毕竟,他们也可以算是受害者吧。
真相不会再有人提起。
谁也不知道村民们心中此刻是何想法,是对幸存下来的庆幸,对过去自己愚昧抉择的悔悟,还是对朝廷军的感激或许是各种杂糅着,让他们已无暇再去思考其他,而是真心诚意地做出了他们自己的选择
从此刻起,就全心全意地做这个国家的顺民了。
那似乎是更睿智、更安全、更正义的选择。
浅薄的阳光铺洒下来。很快,村庄就会被重建,过往就会被忘却,掩埋在被一片矫饰过的希望光熙之中。
可仍旧有人,会无法忘却。无法忘却深深的愧疚自责,还有对自己的厌恶与憎恨。
榕树后的屋宅内,慕如烟紧紧抱着一个女孩的尸体,痛哭失声,泪流满面。
就是前些日代表村民慰劳朝廷军的那个女孩。
当时,她一眼便看到女孩藏着的匕首,然后毫不犹豫地,带着温暖的微笑,将她抱入怀中。
她心里很清楚,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出虚伪的剧幕,一次卑劣的收买,一场没有太大风险的赌博。战场多年,她知道刀剑刺中哪里不会产生致命的伤。更何况,她看到了那女孩眼中的一片纯净。
果不其然,女孩没有忍心下手。而她,收获了那么多平民的人心。
对叛乱的平定,从那个时候,其实就悄然开始了源自人心的松动。
而那片纯净美好,如今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慕如烟抱着女孩的尸体一直哭,仿佛那逝去的生命是自己一样。过了许久,她小心地为女孩的躯体盖上衣布,擦干自己的泪痕,走出了屋宅。
凤影一个人站在外面,见她出来了,什么也没说。
她脸色在出宅门的那一刻已恢复如常,冷静淡然地望着远处来来往往收拾残局的人们。
见她径自往村外方向走去,凤影从后跟上。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她没有转过头,听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求你了。”
凤影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停下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慕如烟一路行走,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人们脸上褪去了昨晚因复仇而点亮的凶恶之火,归于以往的柔和宁顺。村中的火被扑灭,横在各处的尸体在减少。
村民们带着感激的眼神看她,有的过来跪拜,但大部分并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带着顺从的神色望着。
她受不了那些面对恶意十足的敌人,远比面对他们更让她心安理得终究还是独自离开了村子。
这是一片看似原始的丛林,古老的苍天巨树在空中交错,挡住秋日的光照。她踩踏在泥泞的地面上,树枝落叶沙沙作响。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地上渐渐出现血迹,再往前去,逐渐有带着武装的男人的尸体。
树木干枝上有被砍裂的痕迹,看来昨晚在这里也有过激战,现在却已没有了生存的痕迹。
浑浊的半空中有鸟兽呜啼,慕如烟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有声音。
婴儿的啼哭声,生命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沿着血痕,一边拨开杂生的枝蔓,一边往前奔去。
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空芜的荒地,被四周的巨树包围,中央是一个塌陷的洞。或许从前是猎人在此暗设的陷阱,而那婴儿的啼哭声,则是从陷阱中传来。
她跑到陷阱边上,蹲下身来,惊讶地看到了洞内的景象。
一个满身是伤的男人陷在其中,他的下半身已看不见,埋没嵌扯在陷阱内,里面一片血污。他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或许他已将所有力气都用来怀抱怀中的那个女婴。婴儿嘴角边都是血,是他用自己的血来喂她,使她不至于因饥渴而过早地死亡。
听到陷阱上头的声响,男子缓缓抬起头来。慕如烟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睛,但又很快恢复了眸色的平静。
在战场上,当看到过那么多鲜血淋漓,一切都不会再那么令人意外了。
“昨晚村寨里燃起熊熊大火,人们一个个倒下了,我拼命逃了出来。”大皇子朱景厚吃力地昂着头,或许是已经呼救了太久,喉咙已经沙哑,“老人孩子们被扔到河里,女人们而我拼命逃了出来”
他边说边哑声呜咽了起来:“一路上他们追着我,村口有一批人将婴儿扔到天上,再用长矛刺插接住取乐,我我抱起其中一个地上还在哭的,拼命往林子里跑我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一路追朱景厚入丛林的暴徒,都在与他搏斗中被干掉了。可他却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起初他不敢大叫声张,等周围再也没有了人的踪迹,他开始害怕自己永远被遗弃在这里,开始了漫长的呼救。但此处僻静偏远,根本没有人听到。
他抱着女婴,用手肘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抬头望着慕如烟。而她的眼神清凉冷静。
在陷阱里过了大半日,怀抱着婴儿,听着她的啼哭,让他渐渐回想到昨晚的一幕幕,对自己懦弱的不齿慢慢包围住他。他是这个国家的皇长子,平日里口口声声唤人们为“子民”,却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撇下了他们逃命而去。
身上的血一点点在流逝,双腿慢慢没了痛觉,手和头脑都在发麻,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若抬头见到的是一个普通的兵士,或许还能再次燃起他的求生之火。可找到他的竟是慕如烟。
或许这就是天意。
他知道,她能出现在这里,说明她已经得到了南疆的控制权,而且战争也取得了胜利。而她想让三弟当皇帝。此刻对她而言最好的方式,不过是扭头离开,如此简单而已。
自己只能在这片无人所知的丛林里自生自灭了。或许唯一还有的选择,是尽可能死去得体面些。
朱景厚用尽力气,双手托住女婴,将她高举过头顶:“我已经没救了。救救她吧。”
见她静静地望着自己不说话,朱景厚脸上努力露出平和的笑意:“我其实心里知道,三弟也想做皇帝。我也知道他对你的心意。吃不到你们的喜酒了,代我说声祝福罢。”
慕如烟无言起身,洞口暂时没有了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