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走后,帝王凝视了会儿桌边的点心,微微抬了抬手,却还是将手放下,命人将其全数退了回去。
落寞地望向殿外的残月,秋风拂过耳畔,将他神思顷刻间又拉回到遥远的时空,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西土王府的那一晚。
喜筵红烛,人声鼎沸,高朋满座,众星捧月。
先帝的贺礼、朝廷的使官,向世人彰显着他在亲王之中地位的不凡。
他笑了一整晚,可心底却一点也不快乐。
好友坐在厅堂,脸色依旧温润如玉,面无波澜,似乎内心毫无起伏。可好友坐着参加的,却不是他自己妹妹的婚礼。他妹妹同日入了王府从侧门此生再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婚礼了。
他知道他在酒桌边生生克制着,两个人时而默然相望,彼此知道都在演戏。
那一晚,唯一煞风景的,是白家老幺在王府大吵大闹。好友那日再也无法控制住暴怒的幺妹,却也不得不想尽办法将她拖回白府去。婚筵现场有那么多皇亲贵戚从举国四方前来,还有先帝与朝廷的使臣
成婚之后那些日子,他尽可能地去弥补,虽然他知道或许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过错。可内心深处他又觉得,作为一个男人,软弱无能,本身就是过错。
“今后,我会好好补偿她。”有一日两人单独酒后,他对好友说。那时,他还未从故乡离开。
他从不轻易许诺。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对好友许下这个承诺。
虽然,他还全然不知道,那究竟要等到何时,又要以何种方式去兑现。
好友什么也没说,只把手中的酒仰头饮尽,便扔了酒壶,独自离去。
一声孤鹰的嘶鸣划破长空。
残月高挂,惶惑着人的眼和人的心。
北国的大殿,黑压压的冰冷一片,暗潮涌动。兵戈伏在殿外,一触即发。
“谁”太子坐在高远的王座,对大殿冷冷俯视,“谁出的主意”
十五皇子玄祐匍匐于大殿中央。他浑身颤抖,脸紧紧贴地,不敢抬头。他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王公贵族,无人发声。
好不容易从残酷的大战中活着回来,好不容易带了六万中仅剩下不到两千人的前锋兵士幸存。可是,地狱的大门似乎一直就在咫尺,玄祐能感觉得到门后阴风阵阵,随时对自己发出召唤。
大战惨败,太子需要一个理由。而那个理由,绝不会是他自己。
于是,不论是开战前在北岸熊熊燃烧的子舟渔船,亦或是为主舰遮挡守护延缓了战败时间的兽皮,都成了军心受损的罪证。
玄祐在地上瑟瑟发抖,微微抬起身子,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在众人之中沉默的弟弟。
玄胤幽眸似海,那双美眸像是冰山狐妖,静静在不远处旁观。
玄祐咬紧嘴唇,低下头去继续匍匐,闭上双眼,鼓起了自己今生最大或许也是最后的勇气,闭口不言。
若不是弟弟,他也苟延残喘不到现在。即便自己再怕死,也不能在弟弟面前将脸全丢尽。对他而言,此刻的缄口沉默不仅是感恩,更是一种生而为人的资格。
僵持太久,太子恼羞成怒,正要抬手唤来殿外的卫兵,只听压抑的大殿上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是我。”
所有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他们那最年轻的皇子。
玄祐惊讶地抬起头来,双眸含水地望向玄胤。只见弟弟孤傲站立,面色沉静,毫无波澜。
似乎得到了一个等待许久的满意答案,太子苍白瘦削的脸上扬起一闪而过狂喜的笑意,即刻手指玄胤,大义凛然地愤然下令:“此次战败,全是你妖言惑众毁败军心的缘故来人,将他拖出去,立斩”
殿外刀枪正在汇聚,殿内众人噤声沉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只等着,这残酷浴血的一幕快点过去。
一声孤鹰划破夜空的嘶鸣,使人人胆战。
“谁”暗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苍老孱弱,却威严有力。那力量,足以让殿外的铠甲顷刻间齐刷刷匍匐跪地。
听到那声音,太子心头一颤,他浑身刹那间抖得厉害,屁股都快坐不住了。
“谁要将谁拖出去”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一个老宦官的搀扶下,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所有人一齐伏倒,高声呼喊臣服。
玄胤依旧平静。而太子内心已经慌乱一片:父皇父皇病重,不是已经昏睡多日了么
北国皇帝不过淡淡瞥了一眼,太子便几乎从王座上跳了起来,赶紧快步下去,与众人一同匍匐跪下。
帝王在老宦官的搀扶下,坐上了久违的王座。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的目光一眼就落在自己那最小的孩子身上,伸手微微一抬,语气也比方才柔了许多:“过来。”
众人屏息不敢喘气。太子依旧匍匐,只是握紧拳头,闭上了眼睛。
玄胤恭谨却淡然地走上高高的台阶,踱步到父亲的王座旁,手被苍老的手一把握住。
帝王看似慈爱地轻拍几下玄胤的手背,旁若无人般问道:“战场上的事,你自小天赋异禀。这次的仗,你怎么看”
大殿鸦雀无声。
玄胤垂下眼眸。
父皇问的是战场,却不能提战场。
在父皇面前,宽容是罪,说谎是罪,不顾大局当众毁了太子的颜面也是罪。
他微微颔首,看似平淡答道:“都是儿臣的过失。没有尽到规劝兄长的职责。”
一片许久的无声。人们颤抖等待,却都不知在等待什么。
王座上终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嗯”的沉声。
“很好。”帝王似乎还算满意,看着底下压压众人,“兄弟间和睦携手,国才有希望。”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太子已经明白父皇的话是对谁而说,立即高声道:“父皇圣明儿臣谨记于心”文網
“陛下圣明”
颂扬的声音如海浪,在黑色的海洋久久翻腾旋转。
人声终于平息,只见帝王微微抬头,目光中似有忧伤:“毖儿”
九皇子玄毖,已经死在远方战场。听出帝王的口吻,众人纷纷掩面而泣。
“毖儿是个好孩子,从小话不多,总是闷声做事吾儿”
只一瞬,帝王并未流泪,大殿却遍地充满了痛哭声。
太子边涕泣边哀声道:“儿臣已经下令,厚待九弟家人,让他子孙后代延享荣华。”
玄胤不被人察觉地冷哼一声。
匍匐在地的玄祐什么也没说,只用指尖狠狠掐紧掌心。延享荣华兄长一家现在是何种惨状,太子他人不知道么
帝王目光清冷,似乎有着迷一般的穿透力,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太子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次,就算买了个教训。”帝王站起身来,一言定音,“此事到此为止。”
玄胤默默咬唇,手不禁随之用力。
六万人的性命,不过就是个教训。
帝王握着他的手,感受到孩子手上的力道,对他淡淡一瞥。
“朕睡了好久。”他又当着满殿诸臣,旁若无人般,对身侧的玄胤道,“过来,陪朕说说话。”
玄胤神思即刻恢复了寻常,静默一颔首,便扶着父亲离开了。
身后一片黑色的海洋,没有人敢抬头,歌颂声却声嘶力竭,久久绕梁不去。
“陛下圣明”
玄胤搀扶父亲刚到寝殿,手还未放下。
帝王还未走近床榻,便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冷淡吩咐道:“将那剩余的两千前锋逃兵全部处死。”
玄胤手一颤。
帝王并没放开握着孩子的手,静静望向玄胤,用冰一样的语气说着慈爱的话:“战败,从来不会是朕的孩儿的过失。”
玄胤想到还匍匐在大殿的第十五个哥哥,若是要将前锋军全部处决,哥哥也在劫难逃。
帝王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对身后侍臣再次轻描淡写地吩咐:“玄毖没有儿子。让玄祐剃发代首,去为他哥哥守孝。”
侍臣匆匆领旨离去,寝殿只剩下父子两人。
父亲的脸上又浮现出了慈祥的柔和,仿佛方才的血光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玄胤将父亲扶上寝床。远离了权力气味浓重的大殿,而今寝殿昏黄的灯下,老人脸上皱纹密布,老态尽显。
“朕今日一醒来,见你母亲在床侧,脸色甚是憔悴。”帝王躺靠在床,对幺儿娓娓叙起家常,“平时要多去看看。”
“是。”
帝王静默地久久凝视着灯下的孩子。幺儿的一双美目、一副美貌全部继承自他的母亲。清冷美艳的皮肉下,藏着猛烈的涛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