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起风了。
打开阴森的副殿内间,眼前是几面密不透风的墙。墙面上密密麻麻摆排着一个个抽屉,从地面延伸一直高入房顶,就像一个个木质的魔盒。
太医院的过往记录,都严密储存在此。时光悠远流长,不远处正殿的药香渗透潜入,任一切在此默默发酵。
这间房间的钥匙在太医院首席御医身上形影不离,且只有在陛下允准的旨意下才能将房门打开。而且开室时,必须有太医、内务府、禁军三方在场,翻看的内容,也被三方监督记录。
年迈的首席御医今晚正巧与杜若一同当值。这几日宫中万事安宁,无人有恙,太医院空闲得很。加之杜若做事向来妥帖认真,老师傅也甚是放心,喝了点晚茶后便昏昏瞌睡。
偷取钥匙开了房间的那一瞬,杜若还为自己方才在老太医茶盏中下药心略有愧。不过,那愧疚不安也只是一闪而过。紧关上门,一切杂念便抛诸脑后,因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
诚然,人们都知她做事一向妥帖认真,谨小慎微。可人们不知的是,她绝不是胆小怯懦之人。
翻来覆去找慕如烟幼时成长十多年间的记录,并没有找到任何母亲给慕如烟的补药方子,一张也没有。
难道在家里么在脑海搜索记忆,家中应是也没有的。
或许只是补身子而已,也没有一定要留下记录的必要
总觉得仍有哪里隐隐不对,可她灵魂深处信自己的母亲就像信自己那般。找不到过往的痕迹,眼下内心怅然空虚,却也知道此刻做不了更多了。
欲离开前不经意回头,在黯淡的灯下瞥见几个陈年旧月的抽屉上似乎有火烧的痕迹。杜若上前,在微光中眯眼细看。
三十多年前的抽屉
不急着打开,因为不远处附近还有类似的抽屉,不仅有火烧,还有刀刮的印痕。
二十年前。
慕如烟出生的那一年。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杜若一边沉沉思索,一边用手去开那个魔盒。
“杜大人”背后骤然一阵阴风,传来一个冰冷入骨的声音。
她浑身一震,颤颤转过身去,见到一张漫布皱纹的脸,那表情在冷光下凌厉幽寒,像是来自地狱。
凄风从微开的门缝中顿时潜入。她失魂站立,心跳轰隆欲裂。
“杜大人,”卢公公手提灯笼,目色冰凉地缓缓走到杜若面前,对眼前这一切却并没多问,只是凝视着她的双眸冷冷道,“陛下有请。”
卢公公提着灯,在前头走着。不知是因为年迈体曲,还是日积月累的小心恭谨所致,他走路时总微微躬着身子,但步履却甚是稳重。
杜若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脑中嗡嗡的。
路过的御花园一片幽静压抑,没有风吹草动,没有任何声音。
她知道对于方才的一切,她什么都不能说。说出来便是死罪。
可他也没问。
又走了几步,卢公公忽然从前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杜若看到月光照在他苍老的双眸,但眼色已不似之前那么冰冷。
“杜大人。”他幽幽开口。
杜若盯着他的眼,胸口心狂跳,故作镇定地屏住慌张的神经,回应道:“卢公公。”
“我在这宫里几十年了见过的许多人,大部分都已经故去。”
四下安静得可怕。杜若倒吸一口气。
卢公公语气却缓了下来,眼中忽而闪出一分长辈的慈色,微微直了直身子,看着杜若道:“在这宫里,最容易取人性命的,不是企图心。而是好奇心。”
说罢,他便转过身去,继续提着手中黯淡的灯笼,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躬身而行。
月下秋夜又恢复了寂静。
在御书房为承平帝诊了脉,杜若安静地隐隐皱眉。
虽说是饭后积食有些不适,但从脉相看,帝王身子并无恙,却在夜深人静之时将自己召到身侧。
即便如此,她还是对帝王说了些需注意的事项、会再调配些养胃的药膳等等。
不出一会儿,果不其然,承平帝似乎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他们俩身子怎样了。”
杜若见不远处的卢公公对自己不露声色地使了个眼色。
在这宫里,最容易取人性命的,不是企图心。而是好奇心
其实他不提点,杜若也知晓。她谦卑颔首,不去看帝王的眼睛不能去看,因会有揣测君心的嫌疑只平淡叙说事实:“三殿下伤得较重。两人都在康复中了。”
承平帝没有什么反应,似乎若有若无地“嗯”了声,便轻轻抬手示意让她退下。
她行了礼正要告辞,才发觉桌边上摆着一盘点心。精致典雅,却被冷冷搁在远离帝王的地方,像是已经放了许久,帝王却丝毫未动。
杜若脚步顿了顿,心中仿佛有什么在暗暗翻涌。这次,她无视卢公公的眼神,鼓起胆子对承平帝平静道:“陛下若饭后积食,这类点心可以适当吃些,有助于”
“下去”
帝王的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令她浑身一颤。
御书房冷得可怕,只剩下风的声音。
见卢公公对自己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杜若躬身行礼,趁着帝王并未怪罪,退了出去。
离开御书房有了些距离,杜若回头去望那座沉在凄风黑夜中的殿宇。
前一瞬,她能觉察出帝王是关心自己的孩子的,可后一瞬,他的所作所为又令人费解。
帝王心,深似海。
不知他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点。也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
她只知他身为一个帝王,终日将自己牢牢锁在那座冰冷的御书房中,任由自己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被抽干凋零,也要尽可能地去远离作为“人”的气息。
杜若一直相信,“善”,乃人之共所憧憬。可或许在这宫里,当看过太多被恶悉心包装过的善意,看过太多背叛,一个人保护自己亦或是保护自己所爱唯一方式,便是戴上冰冷的面具,将自己与众隔离吧。
脑中忽然浮现的全是好友绝世清丽的脸庞。即便好友嘴硬倔强,杜若却从不怀疑她内心的纯稚善良。杜若无法想象,要是有一日好友入了这座冰冷的皇宫,会变成什么样子。
即使有一日因慕如烟身处至尊之位,而她自己也得以有了永世长存的倚靠,杜若也不愿意看到好友的生命之力像这样被抽干凋零。
“你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回想到白天自己对好友的凉声责备,杜若脸上忽而火辣辣的,心生惭愧起来。
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人生的权利。
若以自己的私欲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包装,不论那理由是什么,去绑架她的人生,不仅自私透顶,而且卑鄙无耻。
所以好友有她自己的选择,而她要做的,就是去支持。
那样就够了。
杜若望了会儿天上的残月,定了定心,便往太医院的方向,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