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今日知道要来寻我,可见确实病得不轻。”
回到流烟阁刚醒来,慕如烟从床上撑起虚弱的身子,在绢纸上疾书。潦草却不失隽秀的字迹写下的第一句却像玩笑似的。
信函简短。第二句便也是最后一句:“你若敢去,我便信你。”
凤影接过纸条,问道:“若对方不肯入宫,如何”
慕如烟想了想,肯定道:“他会去。”
凤影转身出门前,她喊住他,再道:“若不肯,绑也把他绑了去。”
此刻紫微殿上,卢公公对殿外扬声传唤:“将犯人带上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衣壮汉浑身具捆,被左右禁军押解上来。壮汉嘴巴被粗厚长布绕颈缚封,鲜血还从口角齿间滴落,可喉咙里呜呜咽咽,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人被禁军扣压于地,仍在猛烈反抗,扭头瞪向不远处的朱士玮,目眦欲裂,像是想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朱士玮望着眼前的发小,即刻敛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沉重,毅然转头对帝王道:“此人便是行凶死士之一,尤亥。”
方才凤影飞身入朱士玮府邸,见他独自坐在院中的竹椅上。
接过凤影带来的慕如烟的亲笔纸条,朱士玮嘴角含笑读完后,将其收入怀中。
人却继续在原处躺坐,仰天悠悠然道:“再等等。”
凤影欲拔剑,朱士玮侧过脸,对他讪讪一笑。早听过镇北军凤影将军的威名,他心里清楚,虽然两人在各自军中地位差不多,但身手还是差了很多的。
“不要急嘛,”他端正态度,对着眼前的鬼面阎罗陪笑道,“再等等,再等一等”
正说着,风起树摇。朱士玮立即对凤影使了个眼色,凤影迅速隐入暗处。
一个黑衣蒙面人飞身进入朱府内院,身上有伤,血滴滴答答淌落,留下长串鲜红痕迹。
见到院中独坐的朱士玮,黑衣人摘下遮面黑布,急道:“朱兄小弟行动失败,逃命至此。眼下都城各处有禁军把守,朱兄务必收留小弟,待过了这阵风头”
刚说完,凤影从暗处现身,将尤亥扭扣在地。朱士玮这才终于从竹椅上站起身来。
“你”尤亥无法挣脱,不敢相信自己竟被自小的玩伴背叛,惊声怒吼,咬牙切齿。
朱士玮二话不说,上前伸手入尤亥口中,将其齿间剧毒果断拔出。一时,鲜血淋漓从尤亥口中喷出,可他却丧失了服毒自尽的途径。
将他的嘴巴用粗布捆封,朱士玮用怀中锦帕擦了擦手上的血,站直身子对凤影微微一笑:“现在可以入宫了。”
紫微殿上,朱士玮放开扶着朱景深的手,站起身来走到尤亥面前,指着他对帝王道:“尤氏一族,曾经是褚相门下。家门倾颓之后,他便堕入游侠群落,与褚相余孽为伍。”
停顿片刻,偷偷瞟了眼帝王的神色,朱士玮微微躬身,垂下眼眸,继续言之凿凿:“陛下明鉴当年褚家屠灭,朝野革新,白家没少为固伦公主效力。既是褚相门客,又怎会成为白家豢养的死士”
帝王幽眸清闪,沉默不语。当年的事他又怎会忘记。那时举国腥风血雨,辅佐固伦公主的,又何止白氏。他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人是带来了,人证却还未做实。目前为止还不足以洗脱白家的罪名。
朱士玮凑近尤亥身边,欲伸手去取捆封在发小嘴上的粗布。可一瞬却犹疑了,手微微颤抖。
“你若敢去,我便信你。”
耳边传来慕如烟信上的话。他仿佛看得到她清冷高傲的眼神。
那是她的许诺,却也是他的豪赌。赌输了,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
手还颤抖着,嘴角却扬起一抹洒落的浅笑。早在出入朝堂的第一日,不就应该有了觉悟:站在这座大殿上的每一刻,不都是赌吗。
这里,和刀剑下生死无常的战场没有任何区别。
既来之,就放开了在此一搏吧。
不到片刻的犹疑过后,朱士玮伸手决然一抽,松开了堵在尤亥口中的粗布。
鲜血从发小口中涌出,尤亥在地上挣扎,当众对着朱士玮怒吼:“混账小人我如此信你,你出卖我”
当作没有听到,朱士玮不敢去看帝王的眼睛,只对着尤亥冷冷道:“把你前日与我说的,那个真正幕后主使的名字说出来。不是白家那个人的名字。”
大殿瞬时冷寂。众人眼里,包括帝王,都染上一丝紧张的幽沉。
冷汗从朱士玮的鬓角暗暗滴落。
又是一次豪赌。
朱士玮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小:从他嘴里,到底会说出什么名字来若说出来,不论是谁,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这一次,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是在场每个人的豪赌。
“休以为我还会信你,把名字说出来”尤亥发狂怒号。
朱士玮捏着双拳出了好大的汗,内心却暗暗松了口气。所幸发小性情直率,又未经人心诡恶的朝堂洗礼,他话里一试他,便让他露了马脚。
尤亥发疯般地狂笑不止,瞪着朱士玮,忽然嘴角扬起一抹阴恶的笑意:“你也好好说说,前日与我说的,这些日子你在府上装病的情形”
五雷轰顶般。朱士玮站在原地凝固了。
帝王就在身后不远处。
欺君的罪名
到底还是赌输了。
正在此时,一名太监火急火燎地奔入大殿,一脸“大事不好”地冲到帝王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慕府传来急报慕将军原来这几日一直病重体虚,今日遇刺,受惊过度害了内伤,方才方才人已经殒了”
紫微殿顷刻无声。
天塌了一般。朱景深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感觉,脑中轰隆隆炸裂,天昏地暗。
平素端稳克制如卢公公,也身子一瘫,往后踉跄几步差点倒下去。
帝王用朱雀剑撑住自己的身体,握紧着剑柄站在原地。
又一行冷汗从朱士玮鬓角流下。
早就忘了浑身的伤痛,只觉得体内有什么液体在汹涌翻滚,要把整个人都烧裂了。朱景深下意识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凤影,只见假面依旧静默地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反应。
原来如此
心底一瞬间轻松了,朱景深浑身虚脱地撑住伤躯,伤口的疼痛和心跳一起,又排山倒海一般回到体内。
听到慕如烟已死的消息,尤亥眼中闪出狂喜的光芒,仿佛自己一辈子奋斗的目标终于达成,自身存在的意义业已圆满完整,此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尤亥仰天疯笑,大殿中回荡着他凄厉癫狂的喊声:“褚相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方才他一直偷偷在挣脱捆在自己身后双手上的绳索,此刻忽然挣开双臂,使出全身的蛮力向帝王冲去:“狗皇帝霸占褚小姐那么多年,还将她锁在冷宫里”
众人惊骇。
如一阵看不见的疾风,凤影已挡在帝王身前。
朱士玮果断抢过帝王手上的朱雀剑今日随凤影入宫,两人并非帝王身侧禁军,是不能带武器的一剑从背后刺入尤亥喉咙。硬汉喉间呜呜一声,庞大的身躯立即倒地身亡,陷在迅速蔓延的血泊里。
虚惊一场终于度过。紫微殿人人心有余悸。
一阵短暂的鸦雀无声过后,殿外禁军全数拥入大殿,将帝王团团围住。
承平帝微微将手一抬,禁军从中往两边排开,为帝王前侧留出空隙。
胸口心跳如雷,朱士玮高举朱雀剑,面朝承平帝匍匐跪地:“臣罪该万死”
表面上是为自己方才在情急之下夺了帝王手中的朱雀剑而请罪,实则是因为这些日子自己故意装作染了传染病,方才被尤亥揭发,犯了欺君之罪。
是生是死,只在帝王的一句话。
大殿上陷入了沉默。沉重的片刻,于某些人,就是一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