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荡荡的紫微殿凄凉如一片鬼域,此处似乎已被秋光遗忘,空气冰冷浑浊,惨黯压抑。
帝王支走了所有人,高高在上,无声睥睨。
朱景深手负镣铐,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抬头望向高远的王座。
父子俩久久对视,时光静止了。
“跪下。”王座上传来帝王的威凛沉声。
他纹丝未动地在原地站立。
“是要反了吗”王座上发出严声喝令,“跪下”
他一双坚冷美目依旧对父亲定定地孤傲凝视,缓缓跪下。
一父一子,虽然彼此都从不承认,但却从来都心知肚明,两人在灵魂深处有着极其相似的内核。而且,两人或许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相像了。
而他从小就拼命努力,不去成为自己的父亲。
对于父亲从小的苛待,他习惯了沉默以对,不加辩驳而默默承受。因他知道,父亲并不昏聩,相反,他的目光有着穿透一切的幽深。然而,帝王的所作所为从来不问自己看到了什么、更不问自己真正相信什么,而是选择去做他认为之所必须。
“世所周知,朕痛恨游侠死士。这些年朕下令举国清剿各地残孽,乃至如今四海清明。”冷寂许久,帝王再次威严开口,“而白家却私下豢养死士,在宫门行凶杀人,犯上作乱,罪大恶极。”
他跪在地上望着父亲,抿紧了双唇不发一言,内心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寒冷如冰,甚至带着一丝凄凉彻骨的嘲讽之意:
冠冕堂皇地说了这么些你自己心里信么文網
既如此,却又要我去推翻,你本就不信的东西
他痛恨宫廷中的虚假作戏,因演着演着,人就会迷失了自己。
“出息了”帝王唇角冷笑一声,“知道利用母族的势力为自己谋划布局。”
朱景深依旧不语,唇角也带着同样冰冷的笑意。尊贵的西土白氏,自他出生起,就只是他身上的原罪,是他想要逃脱的锁铐而已。
帝王冷冷站起,取了身侧的朱雀剑,一步一步走下高远的王座,俯视脚下的朱景深,将一封书信狠狠扔下:“朕冤枉你了”
看到地上的书信,朱景深双目一怔,愣在原地。
那是他亲笔写的,长兄要他用白家的交情,去向东海雍氏讨要商船的信。
帝王低沉的声音中有失望、愤怒与嘲讽:“是你太愚不可及,还是嫉恨你长兄至此,竟出主意教他用商船去打仗”
朱景深双眸含水,两拳紧握,心中一瞬涌出的不知是悲凉还是忿恨。一次又一次对兄长的失望,让他快感觉不到心痛了。比起那些,锦袍之下浑身的伤痛根本不值一提。
长兄不听他放弃海战、选择陆战的建言,让他出面劝说东海雍氏献出商船用作打仗。而他勉强答应了,也去做了。长兄却在背后将书信截下,故意透漏给父皇。
这样,白家在幕后染指国政、插手战事的作乱恶行即被公诸于世,铁证如山。
而且,雍家强悍,原本若不愿与大皇子合作,大皇子也不便去向帝王背后告状,以触怒地方豪族的代价来将此事大肆声张。
可此信一公布,帝王既已知晓,既是已经摆到朝野明面上的事情,若再有人提出征用之时,雍家也不得不从。
如此,长兄不仅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还可一脸无辜地将自己置身事外因这下众人都看得清楚:将此事泄露给帝王的,不是他,而是朱景深。
朱景深苦笑一声,闭上眼。
好累
从来都没有感到如此疲惫过。
“不说话哑了”
他无声地抬头望着父亲,难挡心尖涌起的悲凉与寒意。
父子间依旧冰冷对视,空气在焦灼,仿佛未知的哪里有一团火焰在酝酿燃烧,只是不知点燃它的是他们中的谁。两人都在等,等对峙的烈焰熊熊燃起的那一刻。
帝王睨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儿子,见他双手具缚毫无反抗之力,终于怒不可遏,忍不住爆发。
紫微大殿上传来帝王的怒吼:“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当其他皇子都在为了王座拼命,你在做什么
朱景深默默抬头盯着父亲的眼,听帝王的声音从愤怒转为不屑与嘲笑:“不会争的皇子,就是废物。”
“一个男人,若不懂得去争权夺利,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去保护心中所爱”殿堂中,帝王的冷声幽寂空灵,“一个皇子若不懂得去争那至尊的宝座,又怎么可能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时光仿佛又短暂静止了。过了片刻,地上传来一个异常平静的声音:
“那你争到了么”
“你说什么”帝王心头忽而拨紧一根弦,双眉一挑。
这是孩子今日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不,他已经好些日没和自己说过话了,除了朝上之所必须,他在自己面前一向缄口不言。至于真心话,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朱景深高傲地抬起头,嘴角扬起与父亲一样的不屑与嘲讽,目光如冰似乎穿透所有,再一次冷冷质问道:“你争到你想要的了吗”
帝王脸上顷刻间失去了所有表情,暴怒抬脚,猛力往朱景深的脸上踢去。
地上一片沉重的锁链摔落的声音,朱景深横倒在殿中央,鲜血淋漓滴滴答答从嘴角淌落。
空中传来利剑出鞘的声响,帝王抽出朱雀剑,剑尖直至朱景深的喉咙:“你以为朕不舍得杀你。”
他躺在地上滴着血,漠然冷笑:“怎会。听你话的儿子很多,不差我一个。”
“来人”帝王对殿外高声下令,“把他押下去”
诚然,帝王的儿子很多。可被投入狱的,他是第一个。
冰冷的大殿外长枪铁甲在汇聚。
朱景深闭上眼。
太累了一直都太累了。
方才还对表弟说过,让他放心,说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太累了。
他从不轻易许诺,回想今日对慕如烟许过的诺,那时他心如磐石,信誓旦旦:“信我。”
可忽然间,他连自己也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