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说过:“欠了人的,就要还。”
面对眼前那个故作镇定的宫女,我脑中嗡嗡一片。耳边反复响起的只有师傅的那句话。
她明明慌张得双手打着颤,却还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这是淑妃娘娘赐的美酒。
那一瞬间我心里觉得很好笑,却又感到无比轻松。
既然是欠了的,那就该还。
天经地义。
我不会有怨言。
慕如烟少时中毒吐血,在她父母还未赶回都城之前,除了广乘王夫妇日夜照料,她的师傅也一直伴在左右。
见她身子虚弱常吐药,那平素不修边幅的硬汉不知从哪儿变出一身的柔情,总让慕如烟躺坐在他身上,哄她入睡。
那么些天,师傅常常几个时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动如山地守在那里,只为让她能睡个安稳觉。
身子逐渐好转,一日,慕如烟睁开眼,见床边那个闭目静守的硬汉少有地将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不禁愣住。
还真有点父亲的感觉。
不是说长相,而是风致。
那一瞬,她竟忽然有点羡慕起他的儿子。
听说他夫人早年病逝,他一个人将孩子拉扯大。他在军营里练兵的时候,孩子就也放在军中,大家看着长大。
但他说他孩子不爱摸枪,总是手里捧着本书。
他常这样笑说自己的孩子,听语气像是在埋怨似的。可看那脸色,却又一点也不像在埋怨。
少时的慕如烟常想,有一天他能回去就好了。
她知道,父亲也是这样盼望的。
但他们都知道,还不是时候。
师傅隐姓埋名在南都,虽自己笑称为还债,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回不去。文網
所以她只能这样企盼着:
或许等自己长大了,局势变化了历史总会向前进步,很多现今解决不了的难题,说不定有一日会迎刃而解,不是么到了那天,他就能回家去,回到自己的孩子身边。
当年见到父母匆匆从北方边境赶回来的时候,慕如烟心中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却是做错事的心虚与愧疚。
就像一个用生病来缠住父母的孩子,她感觉自己太不懂事。
说什么不当心吃了脏东西连自己都不会信的鬼话,父母怎么可能会信。
父亲的镇北军军令如山:宁可受降,不可自尽。
一个随意便可放弃自己的人,又怎能对其托付更重的东西
所以,她也怕父母觉得她软弱。
但父母什么都没说,一句也没问。
整整一个多月,时而清漪园中炊烟袅袅、和乐融融,时而三个人乘兴外出,骑在马背上闲乐游历。就像平常的三口之家。
如果说慕如烟平日里还有点怕母亲,却从不畏惧父亲。父亲的眼神从来都是那么慈爱、温柔,带着宠溺与纵容。
加之师傅也不是脾气暴躁之人,所以慕如烟从小的意识里竟这样觉得:所谓战神,就该是温柔的。
许是药效强烈,慕如烟躺在床上昏昏沉睡,儿时的过往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
对于慕如烟中毒的事,师傅也没有问。
只是有一日,他向慕如烟娓娓谈起自己与她父亲的往事。
当时两军相交,北旻战败,被俘两万之众。对于北旻军而言,一朝被俘,以身殉国乃是常识,否则与懦夫何异。
作为被俘主帅,他自然也如此对落败的部属们下令。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父亲对我说的话,还有他那时冰一样的眼神:身为主帅,竟让手下人白白去死。你不配他们叫你一声战神。”
他看着大病初愈的慕如烟,对她温柔道。
慕如烟调皮笑道:“所以你来了南都。”
师傅也笑了,随即看着她的眼神严肃下来:“所以我知道了,不该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此时,流烟阁内清香若隐若现,慕如烟躺在床上,神思似乎渐渐回到了人世间。
仍旧闭着眼,温暖的泪水从两颊悄然滑落。
那个出尔反尔的糟大叔,当时对自己说教的时候一套一套的
最终还不是食言了。
南都的一座府邸,冷冷清清了许多日子。
入秋的天依旧甚是炎热,秋老虎送来热浪阵阵。
主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躺坐着,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四周被好几个燃烧的火炉包围。热汗不住从两鬓淌下,发丝贴在脸颊,他脸部的表情仍旧是颓蔫蔫的。
扮成家臣的下属在他耳边小声道:“将军,兵部的人已经走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朱士玮才放下厚重的被子,让府里人搬走了火炉。
兵部时不时派人过来的问候,不过是探他得病的虚实罢了。
若病好了,便要以戴罪之身前往东海平定难民之乱。
吃力不讨好。真是,前途堪忧啊。
皇后和二皇子仍在禁足,而镇东军正疲于平乱。
没有平日里朱士玮在细处打点运筹,上级吕威将军是个直肠子,说平乱,就真的平乱。东海的官仓和兵仓都尽数放粮于难民。
可惜了镇东军之前为了准备南疆海战而造的那么多战船。
正所谓大战在即,粮草先行。海上航行耗日旷久,如今空有这些船,却哪还来充足的粮草供镇东军去南疆海域打仗呢。
“浪费了。”朱士玮没顾自己两颊的汗,只是闭着眼悠悠叹道。
而朝廷的风向早就往大皇子那儿一边倒。更何况,短短这些日子,镇西军已经在南疆海上打了几场胜仗,在朝野的呼声更高了。
朱士玮睁开眼,冷不防对身旁的下属问道:“你说,慕如烟想让谁做皇帝”
下属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管她什么事。关键是陛下怎么想不是大皇子么”
长长吸了口气,朱士玮仍旧靠在竹椅上,望着逐渐昏黄的天光,边思忖边道:“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今日去解语楼灭口,碰了一鼻子灰。下属请示道:“人还杀吗”
朱士玮嘴角轻笑一声:“人家都这么说了,还杀什么。”
下属低着头默默看向长官:再怎么说长官也是在军旅朝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将军、又是皇室宗亲,怎么对个小丫头也如此在意忌讳
莫不是近日实在官场失意,以至心灰意懒了
朱士玮凝眸沉思:
不论是东山还是皇宫暴乱那晚,亦或是朝堂上被击败的那一日,官场练达如他,不会看不出来,众皇子之中,三皇子是个撑得起来的。
可如今局势却变成了这样。
站在慕如烟的立场,若今后即位的是大皇子
下属忽然打断他的思路,担忧道:“可毕竟把柄被捏在了她手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把柄”朱士玮躺倚着,脸色倒是轻松,听下属一说,双眸竟闪出一丝光来,“有时候,把柄反而是捷径啊。”
下属愣站着:长官怎么回事,这结仇,倒像是结缘似的。
“可是荃世子和慕如烟唱的又是哪出啊一个去查清月身份,一个又去救。”
听下属谈及此,朱士玮抬头望天,啧啧叹着摇头。
怎么早没看出来慕如烟不是个娇滴滴的贵小姐呢
若当初不是觉得将清月安插在荃世子身边,得了他的青睐,得什么消息都既可靠又便利
若早知当初,有关慕如烟的事情,他该想办法多寻些渠道,从各方再去仔细探查打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