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悄悄起身,正要拔剑踱步走向香床。
床上的慕如烟在帘幕之后,虽看不到外面情形,但感觉得到气氛不对,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朱景深见状,立即对武将制止道:“人已经走了。”
武将停住步子转过身,震惊地望向三殿下:“殿下”
军旅武人性子多耿直,他此刻倒也没往别处想,只是口中支支吾吾囫囵不清,眼神中充满了各种惊讶不解困惑迷茫:
朝野尽知三殿下向来清净寡淡、不近女色,也、也会来这种地方
若不是朝野的传言有误,就是真可谓世事从来没有个定常啊
武将踉踉跄跄走回朱景深身边,瞥了眼香床,对朱景深小声道:“殿下那”
朱景深稳坐桌边,气定神闲地饮了口茶,淡淡道:“老熟人了。”
武将如醍醐灌顶,又是惊诧,又是觉得面前三殿下的形象顿然平易近人了不少,一脸“我懂、我懂”的复杂表情,便再也不多问了。
慕如烟待在床上,听到外头朱景深的话,愣在当场。
老熟人
这种香楼行话
合着是说他是香楼常客,而自己是他的
慕如烟在床上使劲翻了个白眼。
朱景深又喝了口茶,猜想现在床帘后慕如烟的表情反应,不禁嘴角浅幽上扬。
武将言归正传,尽数汇报最新的南疆战况。短短这些日子,镇西军在南疆海上已经打了几场胜仗,如今正在加征民役加固海岸防线,打算乘胜追击。
听似情况一片大好,可朱景深越听下去,双眉便锁得越紧。
因为,他之前为长兄筹谋的战略,是放弃海战。
镇东军有东海,镇北军有应江,都有训练水军的条件。可西土多山多沙,镇西军兵士们根本没有受过水战训练。就算想尽办法购了船,那么多兵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熟悉海上战斗的,哪能与海盗匹敌。
所以应以己之长处击彼之短处。放弃早已破败的海岸,将敌人引入遍布丘陵沼泽的近岸内地,充分发挥镇西军的陆战优势。
而这都需要南疆当地民众全心全力的配合。南疆原住民与朝廷之间矛盾抵牾已久,这时候更需要善待其人,安抚其心。可长兄竟然还加征民役
朱景深回想到长兄离开都城前,两人谈论战略的时候,长兄一脸的迟疑。
果然,在这件事上,朱景厚并未听从弟弟的。因为若放弃海岸,给人感觉好像是战败之师,而朱景厚是多么在意父皇的态度,可不能一开始就让帝王心生失望。
再者,安抚人心、引敌入境,哪是一朝一夕能够见效的,还不如用海战,加快速度取胜。
朱景深苦涩地抿了口茶。长兄还是怕夜长梦多,想速战速归。说到底,还是不放心他这个在都城的弟弟啊。
“现在起用的战船都是当初镇南军剩下的,往后的战事需要更多的船。大殿下想要征购东海雍家的商船,”武将拱手作礼,代为请托道,“可是与雍家去信交涉许久,也未得到答复。可否请三殿下帮忙,开口向雍家要”
朱景深苦笑一声:“商船。”
也不知是长兄太过轻敌,还是初胜之后已经得意忘形了。
武将解释道:“雍家商船数量庞大,往来东海海域络绎繁盛,而且为了防住海盗,船上都有攻防器用。”
可再怎么说,商船始终是商船。镇南军主舰都被敌人轻易击毁了,长兄怎么能轻信,他靠那些剩下的战船就取得了之前的胜利呢。
莫不是中了敌人的欲擒故纵、请君入瓮之计。
朱景深暗叹一声,淡然道:“为何让我开口去问雍家”
武将稍稍低下头,有些难以启齿:“因为听闻白家与雍家曾经私交甚厚。后宫不得干政,请淑妃娘娘出面不太方便,就想请殿下试试。雍家说不定会卖个面子。”
但谁都知道,那也只是“说不定”。雍家向来脾气古怪、恃财傲物,强悍到连陛下也未必能说动。
朱景深无奈地点点头。
武将起身,躬身深行大礼。
下一刻,朱景深见他神情甚是忐忑慌张,双手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小瓶东西。
时空仿佛瞬间凝固了。
朱景深冷冷地望着眼前的小瓶,心中彻底一片冰凉,幽幽启口道:“这是什么。”
其实不用问便也知道。
那是毒药。
遥远的东方,高山阔海,稻香鱼肥。
临海山间的墅阁中,可遥望海上烟波浮漫,飞鸟恣意盘空飞舞,船只浩荡络绎不绝。
高台帘幕轻摆,一主一仆坐观美景,品茶听风,好不风雅自在。
侍女银雀看了会儿景色,再看向若隐若现的纱帘后悠闲赏景的主人,又无奈叹了一声。
大皇子要求征购雍家商船的亲笔信,已经搁了好些日,可主人丝毫没有要回信的样子。
还记得那日主人收到信后,随意一看便把信笺扔了,嘴角一抹嘲笑:“就这点钱这是来抢了”
此刻看着主人依旧悠哉悠哉的,银雀甚是担心:“要是大殿下上奏陛下,参雍家一个不肯协作、耽误战事可怎么好”
只听帘幕后主人悠悠道:“他敢。”
银雀吞了吞口水。想当年主人在南都成长,劣迹斑斑,从小可没少挨国公的板子。可这气焰倒是非但没熄,还连年渐长
“唉,”她不禁叹了声,“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帘幕后那双耳朵竟然好得很。
银雀不敢大声说,只低声自语:“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
她着实低估了主人的耳力,还没说完,就被帘子后飞来的账本砸了头:“疼”
帘子后的主人不咸不淡地悠叹了一声:“我也是顾虑我们雍家的颜面。用商船去打仗,开什么玩笑。到时候战败了,可不丢了雍家的脸。”
银雀尴尬点头,心里却暗道:是是是,您说的都对可说到底还不是大皇子出的价没到您心理价位。主人的抠门,那可是世人皆知。
“太后的寿礼都送去了吗”
“送去了,该是已经到了南都。”
太后寿辰就在几日后。今年逢国难,又是流民四起,又是南疆战败,太后向来体恤民众,所以就下旨,仅就宫中的皇亲们简单吃顿饭当作祝寿了。
虽然懿旨说了,远在地方上的王公贵戚不必回都祝寿,但礼不可不送。加之慕如烟近日被禁足府内,也没办法好好准备购置什么好的礼物,前些日来信,她的那一份也一并让雍家代为准备了。
银雀抚额哀叹:慕将军又被主人坑了。
这些年来慕府从雍家赊了多少东西,还不都是主人信口开价。连自小在雍府长大的银雀都看不过去了:奸商啊奸商,欺负人家小姑娘从小养尊处优、不懂算账
果不其然,帘幕后的人声音意气风发,悠悠抬手要账本:“给我看看,那丫头又欠了多少。”
想着已经堆了不少的账本,银雀挠挠头:“哪一本”
帘幕后扑哧一笑。
“要是慕将军还不上”
“资不抵债,那就只好”帘幕后继续悠悠道,“人来还。”
银雀如五雷轰顶,脸色发青地愣在原地。
只听主人尴尬地干咳几声:“开玩笑的她那园子不错,我看上很久了。”
银雀这才松了口气,想到主人为自家与慕将军准备的太后寿礼,又叹了声:“只听到有人赠对镯给成双佳人的,可没听说两边各送一只对镯给同一人的。”
她真搞不懂,主人为何硬要和慕如烟送一只一模一样的对镯。被人知道了,到时候都城又免不了一通闲言碎语。
“这不是很好么,雍家一只福镯,慕府一只寿镯,福寿双全。”
“唉,也不知道太后寿辰收到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该作何感想。”银雀摇摇头,“要了干嘛,左右手一起戴着玩儿么。”
“切。”帘幕后一派不以为然,“太后宠着我呢。”
银雀啧啧自语:是是是,冲着您家那么多钱,还有她外孙女欠了您一屁股债,可不得宠着么。
“这是什么。”望着面前那瓶毒药,朱景深心寒彻骨,明知故问。
“卑职罪该万死”武将立即俯身匍匐在地,颤抖着大声请罪,“大殿下说了,您曾与他有过三个月之约。只要镇西军三个月之内得胜归来,定会给您解药。大殿下还说,他与您兄弟情比金坚,他本人对您完全信任,只是军中人心难平,还望三殿下以大局为重。待大殿下荣登大宝,一定加倍偿还您今日所受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