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深让护卫的兵士们不要靠近,独自立于宫墙高台之上面对众人。
夜风拂面,耳边回荡着方才刘轶的苦口阻拦:“再温顺的羊群被激怒了也会露出利爪。情状至此,殿下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朱景深幽幽望着高台下浴火的皇宫。他不是不知道刘轶话中的道理,可眼下兵民拔刀相向,当人性被仇恨之火遮住了理智,只要没有一个人愿意先停下来,仇恨之火会吞噬每一个人,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总要有一个人先站出来,哪怕会成为仇恨之神的祭品。
正在打斗中的众人抬头望见一个如玉的身影出现在宫墙之上。那高台宛若一座风中的祭台,斯人遗世独立。
高台上的人影在月色下淡雅如霜,周身散发着沉静高贵的气息。他举起双手,掌心朝外,表示自己全身上下毫无防护,称愿意与他们谈。
台下四处举着刀剑的兵士们不禁含泪哽咽:“三殿下”
在场的不论是禁军还是镇北军,亦或是留在宫中的东西两军兵士,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杀戮的手。一个个像是收到了统一的指令一般,遇到前来砍杀的暴徒,避开用尖刃相向,只是进行自卫与击退。
一开始打斗仍持续了会儿,但渐渐地,气氛竟奇迹般地趋于平静。短暂的停战间隙悄然而至,所有人抬头望向三殿下。
看朱景深独自立于宫墙之上疏于防备,暴徒中有一名射手举起长弓欲将他射下来,身旁的同伴伸出手将弓压了下去。
“头儿”射手看向阻止自己的同伴,不解道。
“听他怎么说。”他淡淡一说,只是抬头望着朱景深。他是这批暴徒的首领,身形魁梧,容貌英伟,虽出身平民,但不论是身手还是气度都颇为不凡。若不是他的带领,这些从四面八方临时聚集起来的南疆莽汉冲进宫,早迷失在金光璀璨的盛殿之间,不知已屠了多少守卫与宫人了。
他心里很清楚,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来杀人的。
“头儿,朝廷不能相信,”射手仍旧表现出十分忧虑,毕竟他们已经在血腥中打杀了一阵,“现在是他们人少,先用权宜之计将我们稳住而已,之后一定会报复我们的”
首领眯起眼。在攸关生死的那一刻,是相信善还是相信恶
他沉了沉眼色,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听,他,说。”
可他刚说完,只见一支利箭从暗处自下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朝着朱景深的背部疾射而去。
先前刘轶虽然担忧,但仍旧听从朱景深的命令,站在宫墙上并不靠近的位置。听到箭划破长空“嗖”的一声擦过耳边的时候,他意识到大事不好,却赶不及冲过去,只得大声急喊道:“殿下小心”
可是已经太晚了。
朱景深下意识回过身去,所有人还来不及发出惶惧的叫喊,利箭已穿心而来。
空中突然迸发出一记金属碰撞的声响。
那声音清冷而干脆,人们还未回过神来,另一支长箭从空中射来,精准地将那支暗箭从朱景深胸前不远处挑开了。
众人屏住呼吸往空中望去,遥见远处高墙上站着一个拉着长弓的影,救下三殿下的箭就是来自那里。那人的容貌在月色的晕染下模糊不辩,只依稀看得出是一个白衣长影站在风中。
但几乎不用思考,朱景深便知道那人是谁。
他怔怔地望着高墙上的慕如烟。她身着朱景深的白袍,衣角随风飘摆,背后是银白色的月。如玉身影亭亭静立,周身轮廓泛出一层柔美淡丽的金光,好像从天宫落入尘世的神祇。
两人相隔遥远,在月下的夜风中,对彼此微微笑起来。
几乎同时一瞬,一大批人马穿过慕如烟脚下的宫门,似洪潮般奔涌而入。
车骑将军吕威策马当前,众人齐呼高喊:“保卫陛下”
几千名训练有素的镇东军精兵冲入皇宫,顷刻间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很快将里外四处紧紧包围。
一晚上苦苦镇守在宫中的兵士们忍不住热泪盈眶:炼狱之夜,最绝望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暴徒见周围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兵马,人心顿时慌乱。
另一方面,早先在宫中镇守的兵士并不知道射杀朱景深的暗箭其实是朱士玮的人所为,只当是暴徒们已经灭绝人性丧心病狂。一瞬间,他们积压了满腔的愤慨又一次被点燃:“殿下放下尊驾、卸下武装诚意要与你们谈你们这些该杀的”
“保卫殿下”
兵士们高喊着砍杀过去,现场再次陷入一片血腥。只不过这一次,皇宫中充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军队气势如虹,平民们再无胜算。
暴民的首领眼见着周围的同伴一个个被砍杀,包括方才劝自己不要相信朝廷的射手。策马闯入的兵将一阵风似地冲过来挥刀一斩,射手的头颅一瞬间离了身,在空中飞舞。
“快跑”首领对着幸存的同伴们大声喊着,暴徒们四处奔命逃窜。
同伴们的尸体在兵马来来往往的混乱中被无情地蹂躏踩踏,首领站在他们当中,握紧了双拳,耳边回荡着方才射手劝告的话,此刻心中充满了悔恨:自己方才竟天真地选择相信了朝廷的善良。
“该杀的是你们”他又恨又悲地咬紧双唇,鲜血从唇角流下。放弃了一切与朝廷和解的念头,双眸闪烁出视死如归的光芒,他举起长刀,决意奋力砍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慕如烟收起长弓,下了宫墙。
自她射箭救了朱景深之后,刘轶再也不敢疏忽守护,立马带着禁军冲上去将朱景深团团围住。
那一刻她立即将弓箭瞄准躲在暗处的射手,可那人自觉周围兵士聚集,已果断拔箭插入自己喉间。
夜深了,皇宫的大火终被扑灭。
现在宫中守备已经足够,里面除了朱景深,还有吕威与刘轶两员大将。将多反倒口杂,因而自己也没必要再进去了。于是慕如烟沿着宫城外围行走,看看有什么残局需要帮忙收拾。
方才她与吕潇潇两人在夜路中策马狂奔,不久就遇到了车骑将军吕威带的几千精兵。得知皇宫遭难,吕威立即下令,全员朝都城急奔赶路。
吕潇潇原本也想来的,不过那念头迅速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目光打断了。
“回去吧,”慕如烟微笑道,“你这一身艳裙,过去可不是添乱么。”
吕潇潇乖乖点了点头,只好目送父亲带着人马随慕如烟赶去宫中了。
此刻慕如烟沿着宫墙行走,忽然发现一个熟人。
“杜若”
她惊讶地看到杜若领着一群医官,在宫墙边对中毒的禁军有条不紊地进行施救。
事发之时,杜若仍在宫中行医。皇宫遭难之后,她并未逃离,而是组织御医们抓紧时间救人。御医人数不多又个个文弱不武,所以只好冒着暴乱中的危险,先将昏睡的禁军拖到墙边,让他们远离战火,然后再对他们施药。
听到慕如烟的声音,杜若站直了身子转过头来。早前朱景深已遣人向她告知慕如烟平安的消息,所以见到她,杜若并不惊讶。只是她第一眼瞧见面前这个白衣男装丽人的时候,眼神微微一振,随即微微笑了起来。
宫城劫后,两个女孩相视而笑。
“你不会武功,”慕如烟走过去,轻叹一声,“这种时候应该先确保自己安全。”
杜若嘴角温婉上扬,摇了摇头,用手指指不远处在宫墙下昏睡的禁军。虽然施了药,迷药效力要解除,还需一些时间。
“你看他们,一个个昏睡着毫无招架之力,可今晚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并没有人对他们下杀手。”
慕如烟垂下眼眸,她知道杜若话中何意。这些闯进皇宫的愤怒人群,并不是恶人。
他们怎么会是恶人呢。可是
慕如烟冷静回道:“在极端的状况下,不要低估人性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