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1 / 2)

红楼梦 曹雪芹 5655 字 5天前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和柳家的不好的,便又告出柳家的来,说和他妹子是伙计,赚了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的之罪。那柳家的听得此言,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的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转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的嬷嬷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的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道:“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

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去办累金凤一事。那玉柱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就过。既这么样,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人,趁早儿取了来,交给我,一字不提。”玉柱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赶晚赎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做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惦记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养保养也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的万人咒骂,不如且自家养养病。就是病好了,我也会做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儿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刚才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借二百银子,做八月十五节下用。我回没处借。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儿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又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人,就只晚上送东西来的时候儿,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可巧来送浆衣裳。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看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丫头们不知道,说出来了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了”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神发誓说:“自来也没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说”

凤姐详情度理,说:“他们必不敢多说一句话,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别又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索性多押二百,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这不知还指那一项赎呢”平儿拿了去吩咐旺儿媳妇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走风的人,“反叫鸳鸯受累,岂不是咱们之过”正在胡想,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何事,遂与平儿等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捧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么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一面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

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扔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想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里”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 “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的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妹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胀了面皮,便挨着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但我并无这样东西,其中还要求太太细想。这香袋儿是外头仿着内工绣的,连穗子一概都是市卖的东西。我虽年轻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东西。再者,这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然有,也只好在私处搁着,焉肯在身上常带,各处逛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看见,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来,奴才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了。况且他们也常在园走动,焉知不是他们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园里,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嫣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人,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带过佩凤他们来,又焉知不是他们的况且园内丫头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出去了;或借着因由,合二门上小么儿们打牙撂嘴儿: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很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只如今且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能得这个实在;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着这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的住没有别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像人,余者竟是小鬼儿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里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还穷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比你们是强些,如今宁可省我些,别委屈了他们。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访这事要紧”凤姐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正是方才是他送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来照管照管,比别人强些。”

王善保家的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件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他,正碰在心坎上,道:“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早该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诰封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点头道:“跟姑娘们的丫头比别的娇贵些,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他。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轻薄些。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说。”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要有这个,他自然不敢来见我呀。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道:“你去,只说我有话问他,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睛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小丫头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觉才起来,发闷呢。听如此说,只得跟了他来。

素日晴雯不敢出头,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亸钗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回道: “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那都是袭人合麝月两个人的事,太太问他们。”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叫着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 “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屋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绢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时调唆的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语,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请息怒。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乎不能明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

于是大家商议已定。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进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来抄检起。不过抄检些多余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的。等明日回过太太再动。”

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儿。”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王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平常通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睛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

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睛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别处去。凤姐道:“你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了,没有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人对象,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甚关系的。”

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说着,一径出来,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抄检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叫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的。”这边且说些闲话。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搜出两副宝玉往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合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咱们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凤姐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账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