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新政失败了,科举改革自也失败了,朝廷又从策论取士恢复为诗赋取士。
嘉祐二年,范仲淹的铁杆欧阳修兴起复古文风,从而使策论的地位又得到提高。
不过科举实行是每场淘汰制,如果诗赋不能入考官之眼,那么后面策论发挥再好也是无用。
故而章越,黄履他们太学生们都约定好了,考完不讲诗赋,否则影响了下一场考论试的心态。
到了考场里,考题发下来,章越一看,嘿,居然这般凑巧。
题目居然是《文所以载道论》。
这句话出自周敦颐所写的《通书》,原文是‘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文章还是要表达思想的,这卖弄词藻如同车饰打扮再好,但人不坐在上面又有何用?
没料到,居然在省试里考到了周敦颐的话,因为人家还活着呢,并没有作古。
宋人笔记里记载,王安石年少很佩服周敦颐,曾三度要拜入周敦颐门下但都吃了闭门羹。
王安石大怒说没有你周敦颐,我就学不了六经了吗?
周敦颐听后很惋惜,他说他三次拒绝王安石并不是其它原因,是因为对方太自负,要稍挫他的锐气,结果王安石负气走了。
还有一次是嘉祐五年时,周敦颐上京,正好与王安石见了一面。
王安石这是已是天下公认的‘通儒’,与周敦颐谈了一天,王安石回去后反复琢磨周敦颐与自己说的话,以至于废寝忘食。
也就是说在经学上,谁也不服的王安石对周敦颐是服气的。
如今周敦颐之言居然出现在省试题目上,在这里章越不由感慨一句,这个时代真是人才辈出啊。
难怪有人道‘宋有天下三百载,视汉唐疆域之广不及,而人才之盛过之。’
至于这‘文所以载道论’,正好对应了章越之前与黄履,韩忠彦的谈话。
但宋儒沉迷于道,空谈大道理,而至于忽视实践与经验得出的道理,这当然是错的。好比一个你认为的道理,要用无数句话去解释他,那么这个道理倒不如不讲。
至于文如何载道?
当然是要将道理放在文章中去讲。
写到这里,章越将文风一转。
做文章好比人撑船,若是搁浅就已经搁浅了,无论人如何撑船,都撑不动。故而必须去源头决开,放得那水来,如此船无大小,无不浮矣。
撑船就是文字技巧,源头活水是什么?
是文者平日的存养穷理,见识眼光和境界愿景,功夫到了就不必在意撑船的手段了。
章越不知自己昨日那一番话对于韩忠彦,刘奉先,黄履也是深有启发。他们就着文以载道这个大题目,也写下自己的见解。
不过这一篇论,章越写得十分顺畅,比第一场诗赋还要胜过一筹,最后提前交卷了。
当夜这卷子弥封后交至了点检官的手中。
这位牛点检官依旧在房里奋战,从昨日到今天,他只是睡了一个时辰多些,如今双目布满了血丝。
当他拿着笔一行一行地看到‘譬如撑船,著浅者既已著浅了,看如何撑,无缘撑得动。此须是去源头决开,放得那水来,则船无大小,无不浮矣’。
牛点检官不由拍案叫绝,连日的困意顿时不见了,很是欣赏恨不得将卷上点划注明,不过他想到这是违规之举,于是惋惜了叹口气。
牛点检官叹道:“韩退之复生也要将此人视作知己了。此篇说得是文章,其实讲得是经,六经皆文也。难得,难得。”
牛点检官深思再三,不由心道是什么考生能写出这样的雄论,这等见识怕是明经,诸科里也没有几人能比之吧。
牛点检官想到这里心道,道理说得透测,但看来文赋难相匹配,若是诗赋写不好,这篇雄论就无从递至三位考官手中,怕是可惜了。
于是牛点检官还是秉持公心,在卷子旁写下了‘上中’的等第。
之后在旁写到‘贯通经史,说理透测,鸾凤一鸣,蜩螗革音,别文难以观之。’
牛点检官用‘鸾凤一鸣,蜩螗革音’来评价此文,实在是极高的赞誉,这句话是刘禹锡用来评价自己的朋友兼对手韩愈的。
牛点检官丝毫不觉得自己用词太过,自己昨日还听一位同僚陈赞一位考生的文章是远超王(王勃)范(范仲淹)。
评语都是点检官自己的论断,至于等第才是真的。
牛点检官想到这里,看向考生的字号,却见是‘甲申丙寅’。
看到这里牛点检官一双眼睛陡然间瞪得老大。
坏了,这回出事了。
牛逼吹大了!
牛点检官伸手扶额心想,详定官不会误会我与此考生通关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