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白晏手托下颚,静坐在旧三皇子府邸的院中。
一轮新月在西边的夜空闪着清冷的细光。
回想白天宫宴上,人们叽叽喳喳聊着太子与莀世子之间关于“心上人”的争吵。
所以,姚胜今日对程娇态度才会如此无礼。
可是总觉得哪里古怪
世人口舌向来捕风捉影,听到风就是雨。可依表兄的性情,应该不会因为这句话而动怒他们之间还说了什么吗
“问你心上人不就知道了么”
心上人
“晏少爷”踏星走入院中,看到白晏坐着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愣了一愣,笑道,“还真像啊。”
踏星手里拿了件披风,天气入冬渐渐寒冷,本来想让白晏早点回房,可触景生情,不禁感慨起来。
“像”白晏回过神来,转身看他。少年的一双美目之中仿佛有月光在流转。
踏星指了指天际:“殿下从前也常坐在这里,看着西边的夜空。”
白晏“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悬挂的新月之下,西边是慕府的方向。
“夏天那会儿,大将军回都以后,每到夜里,西边的天空就会被照亮直到一个月前,又暗了下来。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这几个月,就好像做梦一样。”
梦
白晏心里一阵隐痛,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布兵图的真伪,谁会清楚”
“这还用说自然是将它带来的程家小姐。”踏星也听到了外界关于两殿下为了“心上人”而争吵的传闻,“所以莀世子昨日的话,一是暗指布兵图有诈,二是指责太子殿下亲近敌国贵族,才激怒了姚将军吧。”
白晏垂目思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对”
“哪里不对”
白晏抬起头来,设问道:“若有盗贼窃了你的财物,你问他,他可会说实话”
踏星笑道:“那自然不会。盗贼既然心怀鬼胎,又怎会说实话”
“那若她真的使诈而来,问她又怎会知布兵图的真伪”
这倒把踏星问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问程娇自然是问不出来的,因为不论布兵图真假,她都只会答“是真”。
那该问谁
北旻南部重镇布兵图
镇北军长年驻守北境,侦察兵的实力不容小觑,白晏在北境战场上亦曾见识过。这么多年的北地太平,若不是对北旻南部国境有足够的了解,是不可能做到的。看到布兵图之后,能依靠过往的经验与识略做出最接近准确的判断的人,应该是
白晏眼神忽而一亮。
昨日朱莀口中的“心上人”,指的根本就是慕如烟。
凭表兄的聪慧敏锐,不可能听不出来。
可是换作局外人,比如姚胜,就不然了。
朱莀那样出语误导,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为了让姚胜当众对太子无礼,如此简单么
第二天紫微殿早朝,文武满堂。
朱莀招摇上殿。他既是皇后眼前的红人,东安王府出手做事又一向阔气,在贵族间颇得人心。难怪殿上阁僚见到莀世子,无不如拥簇的潮涌,极尽讨好恭维之事。
可惜朱莀的受封被朱景深按了下来,没法以亲王身份站在紫微殿最显贵的位置。众人心里都对朱莀心有戚戚,却见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悠哉悠哉地往世子的那一排走去,站在了曾经属于朱荃的位置。
邹准站在后面一排,望着朱莀的背影,不由一阵恍惚。前面那位置曾经站着朱荃和慕如烟,从前朝会时他也曾时不时与那二人逗闹一番。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前方站着的人已变成了朱莀。
他可不想和此人有什么瓜葛。
可朱莀却像听到了邹准心里的声音,回过头来,对他邪邪一笑。
“”
“解语楼毁了,邹大人可少了闲乐的胜地。”
“哪里哪里。”邹准客套陪笑。
朱莀眨了眨眼,眸子里泛着妖光:“我知道个好地儿,到时一起去啊。”
邹准被呛得干咳了几声:“好、好啊。”
一行虚汗从鬓角垂落,邹准心中直喊:老天,让这早朝快点过去吧
紫微殿,一直到太子临朝,朝会开始,仍不见慕如烟的身影。
一个多月,虽然众人已对大将军的罢朝习以为常,可与北国的战事总不能就此搁置。
朝臣依旧风向一边倒,呼吁太子发兵北伐:
北旻正逢雪灾,新帝又身负重伤,现在不正是出兵的好时机若能攻下北旻,则南北归一,能成就史上未有之霸业圣功。而且,现在民众对战争的热情已经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高点,朝廷若不能回应民众的热情,怎能向他们展示皇族与朝廷的高瞻远瞩与雄韬伟略,又怎能让他们对这架统治机器心悦诚服
而姚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正当中,试图抵挡四面八方的主战言论:“竟为了所谓的万世之功,让百万人白白去死”
朝臣的主战声却如雷如潮:“姚将军此言是侮辱我军战力、还有大将军的才智”
姚胜瞥了眼王座上不发一语的朱景深,似乎有过一分一毫的顾忌,却又即刻决定将那顾忌抛诸脑后,大声警告众人:“现在北国王座上的可是玄胤他十五岁就带兵征战,杀我兵将无数,狡智多谋,怎会如此凑巧,一即位就受了重伤一定是使诈他在诱我们出兵”
“即便是诈,大将军也能力挽狂澜你难道忘了,几个月前面对北旻二十万精兵,镇北军可是毫发无伤,转瞬间歼灭他们数万南疆一役,大将军仅领亲兵十数人南下,几日内便平定了数年的海盗之乱”
“此一时彼一时”
“你只是不想让自己麾下的兵上战场而已”
“那又有何不对”姚胜几乎是在殿上吼了出来,殿宇的廊柱都随着愤怒的喊声震荡,“我麾下都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平民,他们也都是平民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他目眦欲裂地怒瞪这满殿的权贵:你们一个个窝在自己的安稳富贵乡,却要那些普通人为了你们的私欲去死
那些权贵大笑回吼:“那就请姚将军上街去随便抓个平民问问,现在谁不想打仗你今日不仅仅侮辱了大将军,侮辱了我南昭的铮铮军魂,还侮辱了所有南昭子民的忠君爱国之心”
邹准站在朝上,看众臣对反战的姚胜群起而攻之,感受着汹涌翻滚的暗流。那是人心中蠢蠢欲动的欲望潮水。这些朝臣制造了各种借口,绑架了帝王的威名、太子的忠诚、慕如烟的才智与民众的激情,欲将整个国家推向战争的深渊。
说实在的,虽然两集团间之前有过恩怨,邹准依旧敬姚胜是条汉子。他从前害朱景深和慕如烟是为了要建立一个属于平民的世界,现在在朝上以一人之力对抗万人,也是为了平民。实乃前后一致言行合一。
可是,有一个可悲的事实,也是这个事实,使得那些权贵的话竟令人无法反驳。姚胜拼命护着的那些平民,包括那些街头巷尾痴迷于议论战争、对血腥摩拳擦掌的男人们,若听到姚胜的这番话,非但不会感激,只会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吧
想到那些每日在茶馆酒楼里谈论战争兴奋到唾沫横飞的男人们,邹准暗自叹了一声:帝王要建永垂万系之业,将相要立流芳百世之功,还有这官僚系统中的大大小小官员,也都能从战争中各自牟利。可平民呢他们除了被帝王将相利用,作为血肉送上战场,还能得到什么为什么,往往却是他们,对所谓的成就霸业最有热情。
同是慕如烟近来收作几用的将领,朱士玮的态度就要柔软聪明太多。民心不可违,圣威更不可损,谁知道慕如烟还回不回得来,太子和皇后两边都不能得罪,这时候,哪有比不声不响和稀泥更好的办法
大殿上的权贵见姚胜“黔驴技穷”,已无话可说,一个个脸上带着得胜的喜悦,只听姚胜面色忽然冷静下来,言语镇定:“那就没办法了。”
群臣一个个心里暗笑:故作什么姿态,说的好像你本来有办法似的。
殿宇又一次传来姚胜的威凛高声,他面向高处的朱景深,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臣怀疑北旻南部重镇布兵图系伪图,要求程氏上殿对峙”
紫微殿如一锅炸开的热粥。
一直藏在人声背后的朱士玮看了眼高处朱景深阴沉的面色,重重咳了一声,走出人群:“姚将军这就太过分了啊。”
“哪里过分如要开打,不应该弄清楚那份布兵图的真假不然,要那么多兵士生生掉入敌人的陷阱”
“这”众臣一时语噎,齐齐看向太子。
邹准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大殿上这幅难堪的画面。
前排的朱莀又一次转过身来对他顽皮一笑,让邹准又一阵背脊冰凉:他前日在御书房看似信口玩笑的一说,实质却是煽风点火,在此刻掀起失控的乱潮。而他却像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在一旁悠然自得闲情逸致。
殿宇上的群臣支支吾吾,偷瞄着高处的王座,见太子沉邃的双眸晦暗难辨,在远处像深沉的海洋,不发一言。
“难道,太子要为了敌国美色,不顾自国军民”姚胜双目圆睁,质问的眼神像是剐人的刀锋,望向朱景深。
邹准皱眉。
前日看似朱莀的一句戏言,竟在潜移默化中被化作一把无比锋利的刀子,刺向太子的王座。文網
无论今日太子如何选择,都会落入下风:若他拒绝传唤程娇对峙,便当众做实了太子袒护敌国贵族、恋慕敌国美色的异心,令他在朝堂的威信尽失;若他出言传唤
“报”宦官忽然一声通报,“程氏请求上殿”
紫微殿顿时鸦雀无声。
很快,程娇一袭华服上殿,身侧身后是在一旁护卫的殿前禁军。看她沉着的脚步,在满殿诸臣面前纹丝不乱的样子,竟像是早有准备。
众人为对峙双方的两人让出大殿中央的位置,气氛诡异凝重。
邹准望着面前场景,无奈抚额:这场面可以说要多难堪有多难堪。简直就是满殿耀武扬威的男人在欺负一个逃来投靠的弱女子。今天这事儿传出去,所有人都得名声扫地。
“布兵图自然是真的。”程娇望着高处太子的方向,真诚又肯定地道。
“如何证明”姚胜高声质问。
“我根本没有作伪的动机。前来投靠即是将自己的性命交予贵国手中,作伪对我有何好处”
“很难说你不是玄胤派来的细作。他为了达到诱我们出兵的意图,怎会可惜棋子的性命。”
“他屠了我全族”程娇双眸噙满忿怒的泪水,“布兵图是真的,是我父亲旧部拼了性命给我,护我脱逃带出来的”
“拼了性命,”姚胜冷哼一声,“拼了性命将自国的兵图偷出来给敌国这样的叛贼,我们又怎能相信你的忠诚”
“你休血口喷人”程娇气得浑身发抖,“我叛的不是国,是玄胤”
听她一说完,大殿发出诸臣低轻的嘘声。
老道的政客们都已听出了门道,暗中唏嘘摇头:对方毕竟是个贵族出身的小姑娘,三言两语就落入了狐狸的陷阱。
见胜负已分,姚胜冷笑道:“所以你说了,你此次来,不是为了叛国。”
姚胜毅然望向高处太子的方向,对所有廷臣掷地有声:“诸位都听清楚了,她的心根本就没有向过我国,那布兵图怎能相信”
大殿上的沉默好似一团无形的冷风。
令群臣更为咬牙唏嘘的是,这姚胜竟比看上去要狡猾的多:程娇既然能背叛祖国,那就有可能背叛南昭;可她若没有叛国,不就是心存不轨而来么当然更不能相信她带来的东西。所以,这场对峙,不管正说反说,反正结论就是:此人不可信。
邹准默叹一声:毕竟是从前帮大皇子争过太子之位的人。当初姚胜人未踏入都城一步,可是差点将朱景深和慕如烟逼到了绝境,这种人一旦卯足劲要做成什么事的话,当然也不是好惹的。此类朝堂雕虫小技,自然更不在话下。
但不能不注意到,今日姚胜手中的刀,是朱莀递的。
这不能不让人忧虑,事态是否真的能够照着姚胜所期待的方向发展,真的能够阻止战争的发起吗
就在焦灼沉默的时候,大殿中央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众人神思皆一下子被提了起来,竟发现那笑声是程娇发出的。
姚胜眯起双眼。
程娇一改娇弱的神态,双眸迸发出骁毅的锐色,不疾不徐道:“姚将军的这番话,丝毫没有作为一名堂堂将领的识略,倒像是个只会翻弄嘴皮的政客。”
“你说什么”
全然没把一名魁梧武将圆瞪的双眸放在眼里,程娇继续笑着挑衅:“不知将军今日此举,是想要证明贵国军中无人,还是想教人怀疑,你们的大将军是否真的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你”
在姚胜怒不可遏、众人惊嘘低叹的档口,邹准却立即将目光投到高远的王座,惊讶地发现,程娇这么说的时候,朱景深面如止水,情绪完全没有波动。
前排传来一声轻佻的嗤笑。
听那声音邹准便知道,朱莀和自己一样,也在众人都在关注程姚二人的时候,独独在看朱景深的反应。
“我当然不是叛国而来。”程娇目扫众人凛然道。
邹准听到有朝臣在底下紧张地悄声低语:“兵甲的声音”
不错。警觉的他也听到了四处隐微却又铿锵的声音。虽然程娇身侧站有持械禁军,但直觉告诉他,还有大量禁军悄悄布设在殿外。
王座上的太子依旧面如止水。
邹准望着深不可测的好友的面庞,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何意。
护卫一个程娇,需要那么多持械士兵
他将目光投到前方泰然挺立着的朱莀的背影。
难道是为了他
诚然,好友向来是个沉着的猎手。故意纵容朱莀引发朝局动荡,或许是在悄无声息之中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