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寒风中,杜若朝着朱景深漠然离去的方向,流下泪来。
“杜大人”
听身后不远处有人叫自己,杜若猛地转过头去。
皇后身侧的宦官什么时候来的
“杜大人,皇后娘娘有请。”
杜若下意识回过身去,怔怔地望着,看朱景深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吕潇潇回到府上之后半天未换下入宫的装束,只是枯坐着呆呆凝视自己的一身华服,直到母亲过来才将她从出神中拉回现实。
“我们家潇潇才是最美的,”母亲疼爱地将女儿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对这一身华美装束看了又看,“今儿可教所有人大开了眼,未来的皇后,就该是这个样子。”
“母亲,我”
“方才是某人不识好歹,不过不用担心,要知道,你姑母是疼你的”
吕潇潇见母亲凑近自己,一双眼睛中闪烁着光,那束光却让她心神不宁。
母亲虽然口口声声骂太子不识好歹,却又心心念念盼着她能早日嫁入东宫。
原本今日殿上,姑母开口向陛下请求赐婚的话,她可能就真的成为太子妃了。
谁知道就在那一刻,朱景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紧握住了程娇的手。
这还让帝后如何开口呢。
吕潇潇望着自己的一身锦绣,上面的折痕崭新而陌生。
今日的宫宴自己在殿上熠熠发光,无数双眼睛带着羡慕投过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娃娃”摸着华服的折痕,她默默念道。
不过是姑母的一个娃娃而已。
什么时候发现的呢,自己从小就像一个任人打扮的娃娃。小时候,她和大部分公卿家的乖巧女孩子一样,没有去上学堂,而是听从母亲的教导待在家中,学习世人觉得女孩子需要学的东西,轻易不抛头露面。
母亲说,女子就要嫁个好人家。夫家的一切,便决定了女子的一辈子。没有人问过她的心意,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喜欢他们为她安排的未来。
未来可是还要做一辈子的娃娃
但若不想如此,又该怎样呢
又能怎样呢
“母亲”吕潇潇声音有些颤抖,明明清醒了,听着却像是梦呓,“我不想嫁太子”
吕潇潇见母亲疑惑地望向自己,好像女儿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病疾,但是无关痛痒因为她知道她很快就会好的因为对于他们安排的,她知道她会喜欢的。
“我想去东海。”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你父亲很快也会从东海回来了。”
吕潇潇被母亲亲昵搂在怀里,感觉自己堕入了无际的深渊。
会不会有再也做不成娃娃的一天
而到那时,我又将是谁
朱景深进裕坤宫请安的时候,杜若刚离开不久。
她已随帝王的车队启程前往行宫。帝王此行同时还带走了太后前去休养,淑妃随行。
裕坤宫的宫人正在打捞一池死鱼,好像是被谁喂了毒饵。看人们的脸色小心翼翼战战兢兢,那喂饵之人,当是皇后本人了。
朱景深望着一条条发黑的鱼肚白,皱起眉头。
可想而知,方才皇后召见杜若,为的是在她离开去行宫之前嘱咐几句。
所谓嘱咐,多半与威胁没什么两样。朱景深能想象皇后当着杜若的面,笑盈盈地让一池欢快的宫鲤在水中疯狂扭动直至暴毙的画面。
杜若是慕如烟的挚友,却也有自己身后的族人。母系五世宫医,父系四世公卿,若帝王的身体在她手里有半点差池,就算新帝即位,也救不了他们。
“事关陛下御体,不得不敲打敲打她,”吕皇后对朱景深笑道,“不过,慕如烟为了自己的目的,牺牲掉杜若也是很有可能的。这点,你比我了解她。”
朱景深垂眸不语。
自从成了太子,向皇后请安也变成日课。对于这个他从小未曾亲近地叫过一声“母后”的人,他却不得不学会与其融洽相处。
而且,这阵子帝王为了平衡太子与各个势力的力量,皇后身后的人被极力地栽植起来。
更何况,他的白家血统在此刻对统领国政是多么的不利。
这一切,都让各方势力在暗处蠢蠢欲动,如同一片搅动着的黑水。
他忽然想到那池被下了毒饵的宫鲤。
“娶个异国王妃,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端起茶盏,话语中带着讥嘲,“你姨母在北国宫廷不就是如此么。”
朱景深默默看皇后悠然品茶,知她指的是今日宴会上他拉住程娇之事,面无波澜道:“父皇御体未安,儿臣暂无心婚事。”
“哐”的一声,吕皇后放下茶盏,里面还散着一丝袅袅热烟。
“你不会以为,”皇后双眸意味深长地看着朱景深,弯眉低笑,缓缓道,“坐上了这个位置,自己的婚事,还能自己决定吧”
那一池死去的宫鲤
朱景深与皇后平静对望着,心中想的却是那池惨死的鱼。
待在后宫,一湾精巧的人工小池里便是它们所有的天地。在此多待一日,都会令人窒息,让自己不由害怕,目光会不会也变得日渐狭隘。
所幸有人逃了出去。
“若无他事,儿臣还有政务,先行告退。”朱景深锦衣拂袖,带起一阵清风,径自朝殿门口走去。
“要不是收到慕如烟亲笔的告假信,还以为她死在哪儿了呢,真是教人好生担心了一场。”皇后叫住他的背影,听语气可一点也没有担心的意思,“今日又传出几则关于她的荒唐事,太子不想听”
朱景深顿了顿脚步,沉下脸色:“没有兴趣。”
坊间盛传慕如烟在东海纵欲享乐,奢靡淫逸,什么样的污言秽语都有。天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流言。从前还有朱荃在都城对谣言以正视听,可如今连他也不见踪影。
沉默片刻,朱景深回过身来,双眸带着冷意与皇后四目相对:“当年白家为了庇护北国难民几乎齐族倾灭,而现在,宫廷对于一个逃来的北国贵族却奉为上宾。可见人真是称斤两的。”
皇后冷笑道:“那是当然。这世上本来就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既然有人贵如骄阳,自然也需有人贱若泥土,宫廷更是如此”
说到一半,她便说不下去了。
面前此人不是自己的骨肉,却已成了太子,那自己的孩子岂不就注定了低人一等既然有人贵如骄阳,自然也需有人贱若泥土
这番话是他诱导自己说的
朱景深神色始终平静,淡淡道了一句“受教了”,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