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落英缤纷的日子。
秋天的日照越来越温柔,薄薄地铺洒在天地间。风一吹,树叶簌簌离开枝蔓,在空中漫天旋舞许久,而后轻轻掉落。灰尘在光里寂寞地旋转啊,旋转,安静地旋转。
短暂的欢腾之后,是亘古恒常的静寂。前些日集结在南都的权贵陆续离去,听人们说,今日,城外送别的长亭比城中还要热闹。
都城东北角,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街巷。
光悄悄洒在车上,顶盖、窗门、车轼都染上轻薄的淡色,连马儿都是那么安静。
车窗帘幕拉开着,朱景深凝望着对面的慕府。府邸周围卸了往日华彩,府门紧闭,无人来去,街巷空荡荡的。
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了。过往的岁月,全部已被封印在那堵无声的墙内。那里面的花园,曾经从池边传出来的众人的说笑声,就像那晚转瞬即逝的焰火,都已经化入天地间,不复存在。
“太子殿下,时辰已到。”一名禁军踌躇半日,见朱景深依旧坐在车中静默眺望,不得不上前提醒。
今日他便要永久地搬离此处,迁入东宫了。
偏偏这名禁军并不晓得两人之间的过往,他瞧见朱景深望着慕府,便认真汇报道:“大将军今晨一早去送凤影将军了。”
朱景深身子顿了一顿,却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没有了失落的资格。心底那个窟窿,不知何时才能被填满。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车窗帘幕放下。
禁军行礼。车辙缓缓开动,朝着皇宫的方向,离开了。
城门外,骆珏四处看了看,朱荃果真没有来。
出发前在慕府看到白晏红着的眼睛。一边是北旻在北方国境虎视眈眈,一边是朱景深被立为太子,白晏如今的身份十分微妙,所以也不便出府抛头露面,只能送到大门之内了。
这小子再过些日子,他也要离开都城回西土了。
骆珏兄长一般拍拍他的肩:“以后到北境来找我们玩你不是一直想学武吗找他。”他指指凤影。
假面后一个冷飕飕的目光让骆珏背脊一凉:这个鬼面阎罗,还是这样气焰嚣张。
白晏又被两人的惯常逗笑。眉眼一弯,双眸更湿了。
凤影静望他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白晏还怔在原地,骆珏先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快叫师傅”
凤影从不收徒。天知道有多少人想学他的鬼神身手,却没有任何人成功过。能得到他的首肯,真是破天荒的事。
可未及白晏叫出一声“师”,凤影已转身走了。
“他这是不好意思。”骆珏对白晏调皮眨了眨眼,一边也跟着凤影朝府外走去了,最后还不忘再回过头笑道,“要记得来啊”
大门关上,骆珏的爽朗笑声顿时被隔在了外头,世界分成了两个。
白晏红着眼睛,泪水从两颊滑落。
他知道骆珏那样轻松说笑的用意,不过是为了让离别显得容易些。想当初他从西土逃亡到北境求救,再一路随他们南下来到国都,画面就像昨日那般历历在目,而自今日起,都成了过去。
朝着静闭的大门,白晏庄重扬起衣袖,深深躬身行礼。
城外军列整装待发。
面对即将出发北去的同伴,慕如烟一脸稀松平常,无所谓的样子,也没留什么嘱咐的话。众将士也知她从不习惯婆婆妈妈,再说,不过多久就会相见了。若哪天他们的将军变得絮絮叨叨,那才是反常。
临别前不知怎的,脑中忽地响起前日邹准在茶馆问过的话。骆珏想了想,还是确认道:“你会来的吧”
慕如烟露出惊讶的神色,脸上又扬起她常有的漫不经心的轻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骆珏放下心来,转过身去进入北去的队伍。
凤影是率军将领,车马已在前方启动,假面坐在马背上,在遥远的地方回过头来。
慕如烟静静与他相望。
距离相隔遥远,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自己的微笑。只知道过了很久,假面终于回过身去,身影消失在了渐行渐远的长龙。
南都东边的长亭,却是一派风风火火富丽堂皇。满载的马车集结长队,沿着宽广笔直的国道一路向东归去,一眼望不见尽头。
邹准送别雍静的时候,还是一脸殷勤。
其实他是来送别父亲的。老爷子短暂地回都了几日,一转眼又回东海逍遥去了。
长姐多年不见,过得好不好
从小被姐姐管得太严以至于有了心理阴影,所以这种关怀的话,他是问不出口的。
不过,看老爷子这副依旧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们在那里,应该是好的吧。
见邹准嬉笑的脸上闪过一丝挂念的忧愁,雍静望向已经驶远的车队,拿出随身小本本边记边道:“令尊此次回东海的车钱”
“至于吗至于吗”邹大人猛地回过神来,嚷嚷不平,“不是说雍家的车队正好要回东海,顺路捎的嘛大小姐您已经这么有钱了,还用得着这么抠门吗好像全世界都欠你钱似的有意思吗”
“你不说我差点还忘了,”大小姐完全不管他在说什么,目光仍定在小本本上,自顾自认真算账,“上次令尊在东海龙骨山游历的时候产生过一笔费用,还有令姐和姐夫”
“得,您上路吧。”邹准袖手一挥,小声嘀咕,“本来还想求您介绍未曾婚配的富豪亲眷,还是免了吧。”
雍静不以为意地扬了扬唇角,转过身去上了车。
豪华的车队不停地往东方行驶,沉重的车轮扬起细石,留下长长的辙痕。
邹准目送雍静扬长而去的那辆马车,嘴角不由温柔上扬。
秋光照到安静的宫墙,黑鸦盘空而旋。皇宫依旧寂寥。
而有一处曾经向来清净的地方,现在很是热闹。
每日都有不少贵妇人前去问候叨扰,淑妃的殿宇一下子熠熠生辉。那些人将淑妃团团围住,脸上带着亲昵的笑,口中说着奉承的话。
淑妃众星捧月地坐在中间,面庞却仍像往常那样恬静。
贵妇人们每个人身后都藏着各自的一片汹涌的海,她们有的坐在那里叽叽喳喳,有的温温细语,明里暗里劝说着:太子该纳妃了。
淑妃想到孩子从册封礼后来到自己宫里问安时的场景。深儿脸色异常的平静,平静到让人根本无从安慰。
可那一双美目却失了所有的神采。她便知道了,不论是眼前的孩子,还是方才册封礼上群臣见到的那个太子,都已是一个空心人。
围坐中又有人提起了,太子已经不小了,太子妃的人选
心疼止不住,淑妃脸上挤出一丝干笑,面对旁人客套着:“不着急,不着急。”
宫墙冷寂,黑鸦低空徘徊,只听一声划破天穹的鹰啼。
北国的深秋已经寒冷,玄胤身着貂裘,一双美目对着天空静静凝望。
宫墙前的一株高树,寒风一过,原本已经零落的枝桠上又有孤叶凄然坠落,地上一片褐黄。
空落落的树枝上竟现出一座蜂巢。密密麻麻的黑蜂将蜂巢团团围住,紧紧相拥,瑟瑟发抖。
冬天就要到了它们要怎么过冬呢
禁军护卫长赵牧恭敬立于不远处,不知道他们那年轻的帝王此刻都在想些什么。作为新帝近侧的侍臣,重要性不言而喻,每天后宫都有不同的人想方设法贿赂他,可赵牧生性纯直至少目前还是如此全部婉拒了。
但这并不表示他并不与那些人忧心着同样的事,虽然出发点或许是不同的。
后宫静悄悄的。
明明宫里住满了人,不少宫宇翻饰一新,住进了年轻貌美的新的主人。
可后宫还是那么安静。
他们的新帝年轻气盛,却好像对房事没什么兴趣。
那日赵牧跟随帝王去太后的殿宇,他候于不远处的廊柱旁护卫,隐约听到太后提到“帝王的责任”。
赵牧今日还是收了一只暖手宫炉,不为别人,而是为了他的王。
手炉由一层锦绣包裹,精细的绣线现出玄武的纹路。
赵牧深吸了一口气,恭谨靠近,将手炉呈给玄胤:“陛下,皇后”
见玄胤清澄美目中闪过一丝凛冽,赵牧瞬间惶恐。
玄胤看眼前那纯直的人正要既羞愧又畏惧地俯下身去,轻轻伸手扶起他的手臂。
他并没有生气。
目光又转回到树上那座颤抖着的蜂巢。
赵牧感激帝王对自己的信任,也寻着玄胤的目光向上望去。
“臣听闻,到了冬天,黑蜂就会紧紧相拥抱住蜂巢,为了保持巢内温暖,用自己的生命护卫它们的蜂王。”
自然界的生灵原来也与人一样,赵牧感叹着。
“蜂王,”玄胤悠然凝望,娓娓道来,“与它类似的幼虫曾经有好几只,被族群选中入住王台,受细心呵护,以琼浆为食。其中最先破蛹而出的那一只会杀死其他未破蛹的幼虫,成为蜂王。”
赵牧倒吸一口气。
“在成为蜂王之后,它就只能生活在蜂巢之内,终其一生不停地产卵繁衍,直到死去。而一旦死去,便会有新的幼虫被培育成蜂王,如此往复,永不休止。”
听玄胤在身旁如此平静地叙述,赵牧喉咙发干,不知该说什么好。许久,他只得道:“陛下天潢贵胄,竟对这些野物如此熟悉。”
“朕从前有个朋友听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