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到达北旻军对面的是一批中型战船,因船只体量不大,灵活快捷,很快便数排成列。旍旗飞舞,金属护甲包覆住舷墙,宛若江上的铮铮铁骨。
一个莽汉模样的武将站在其中一艘战船上,雄目扫视着对面被铁锁困住、动弹不得的敌船。
十五皇子玄祐站在对面北旻主舰上,只觉身上铠甲越来越重,背后一片汗涔涔。
他知道敌方那莽汉非真莽汉。南昭镇北军破空将军,早年间慕帅在世时就已是镇北十,因而早就在北旻军中也名声赫赫。虽然他外形粗犷不拘小节,但心思却一点也不粗糙。听说,他还是众多年轻兵士遇到烦心事小情绪时最愿意去倾诉的知心大叔。
玄祐望着身旁另一艘主舰上鲁莽急躁的胡凯,再对比对面的破空,不由握紧了出冷汗的拳头。就是像他这般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子,也懂得,最好的前锋大将,应该是像破空那样粗中有细、勇武有节的人啊。
镇北军前锋大将破空立于船头甲板,未开打先高声隔空招降。
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也不知是他真仁慈还是走过场,可哪有未开战先降的道理,更何况是一路高歌势在必得的北旻军。
被激怒了的胡凯顾不得还未挣脱的拦江铁锁,愤然抬手,命弓箭手向敌军射箭。
然而,镇北军战舰舷墙全部有金属护甲,而且兵士们齐上盾牌后,简直就成了一座座铜墙铁壁。
先不说有大量的射程外的箭矢就这样白白落到了江上,就算射到敌舰,也像毛毛雨一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待北旻军浪费了不少箭矢,破空下令全军开箭。
刹那间,一支支带火的长箭如遮天蔽日,射向北旻战船。
木质的船板很快就被点燃,随着南风在海上迅速延烧。
恐惧在人心中蔓延,着火的船上有北旻兵发出哭号。
熊熊火光之中,只见一艘巨舰吞吐着江水巍巍而来。镇北军最前排的前锋军稍稍往两侧退让,为这艘巨舰让出位置。
那艘庞然大物如钢金铁甲铸成的水上堡垒,有着好几层的塔楼,高不可攀。所有人不得不昂起头来观仰。如此沉重的船体却一点都不笨重,相反,它在水上乘风破浪,势不可挡。
“幽灵”玄祐一时忘了所有,只怔怔叹道。
“幽灵”身侧副将边护着皇子边问道。
没有船桨,没有桨手,甚至看不到船轮行驶起来却像风一样
不是幽灵是什么。
正说着,那巨舰船头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所有人仰起头来。
那人戴着面具,在高处沉默俯瞰着对面的火海。
“是凤影”
巨舰还未做出任何动作,北旻兵的人心已在瓦解。在他们心里,凤影何尝不也是幽灵。
看情形,今日的战斗比想象中还要简单,破空的前锋军就足矣。
不过,不论如何,今晚巨舰有非出场不可的理由,这也是慕如烟离开北境前交代过的。
凤影在船头望了会儿局势,回过头,对身后不远处的骆珏与白晏冷声吩咐道:“往后站。”
两人乖巧听话地又往后退了几步,脸上同时绽出讪讪的笑容。
凤影微微摇了摇头,又回过身去。
虽然班铸设计营造的巨舰如铜墙铁壁,但那两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一个还不过是个孩子。
同神匠班铸一样,不会武功的骆珏也是军中重点保护对象,一般不会让他们上战场。一旦开打,全军调度的重任便从骆珏转到了更具实战经验的凤影身上。
但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水战,作为军师的骆珏来观战有好处。所以,骆珏还是登了船。
“不用担心镇北军神匠手艺后继无人,班铸这几年收了不少徒弟,这次很多中小型战舰都出自他们之手。”骆珏在后头对白晏洋洋得意道,“你可知,世间最难传承的是什么”
白晏不解地摇摇头。
骆珏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脑门自己的脑门在风中悠悠叹道:“是头脑。我就是想收徒,也难哪”
白晏愣了愣,“哦”了一声,认真点点头。
周围武将们脸上纷纷带着抱歉的神情看向白晏,隔空指了指骆珏的脑门绕圈圈。
有人在白晏耳边低声说:“我们那军师其他挺好,就有点那什么”
“那个叫什么妄想症。”
“慕将军以前就常说,要让她那医术高明的朋友给他好好看看。”
众武将一脸“习惯就好”的表情,任重道远地拍拍白晏的肩。
凤影站在前方远处,投入地观望着敌军的形势。
破空已经加重了前锋军的攻击力度,改火矢为火弩。
江火在蔓延,但是敌方的三艘主舰并没有着火。一有火弩烧船,很快也被扑灭。
凤影在风中眯起眼:那些敌军木船粗制滥造,主舰亦是如此,可是却能防住火攻
他很快便看出了缘由
打湿了的兽皮。
夏季南风之中,周围的船只都已着火延烧,除了两皇子与胡凯所在的三艘主舰。
多亏了玄祐在出发前,命人在三艘主舰的舷墙上铺上了湿润的兽皮。
玄祐看着后头满江的火光,心中痛苦不已:若兄长当时能多听自己一句,他们所有人现在也不至于陷入如此凄惨绝望的境地。
出发前,玄祐曾打算听从玄胤与蒙昕的建议,向江岸渔民征购渔船。他确实也购置了不少,正准备令军士们将其装入各船的網
“你这是做什么未战先想败后退路,这是自毁军心”
那一刻,压抑了太久的玄祐终于爆发,在众人面前顶撞兄长:“九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太子他们会怎么看我们这不是声誉的问题,这是生与死的问题你以为太子会顾我们死活么”
还未说完,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在江岸响起。
众目睽睽之下,九皇子玄毖将弟弟一掌打在地上。
玄祐的嘴角淌下血来。那是他们为此战滴落的第一滴鲜血。
玄毖与胡凯交换了个眼神,便毅然下令:“烧”
那些从渔民手中征购来的、本可以救他们命的渔船,就这样在应江北岸化为了一片火中的焦炭。
那是他们在此战中看到的第一场火。由他们自己的手点燃。
此刻在甲板上,看着周围混乱中自卫的兵士,玄祐绝望地苦笑着。
幸好兄长没有拒绝他带去的兽皮虽然玄祐带来的兽皮,只够覆盖三艘主舰。不然,此时此刻,主舰也都已经葬身火海。
那时从北都出发前,玄祐硬着头皮向玄胤与蒙昕讨教逃生之法。除了添置子舟之外,蒙昕当时还道:“夏季南风,若我是敌军将领,会考虑江上火攻。我们的船不防火,现在再制备装甲也已经来不及了。作为临时之法,可以在舷墙上铺上打湿的兽皮,延缓火烧的攻击。”
玄祐脑中深深地记得那记忆就像刻在肉里,染着血那样鲜明那日后来他到太子面前去求兽皮的场景。
太子高高在上地端坐在遥远的位置,殿宇周围一片漆黑,冷得像冰。听弟弟说要兽皮,太子一向惨白的脸上扬起扭曲的微笑。他什么也没说,冷冷俯视着在地上久久匍匐的弟弟,嘴角只是充满了无声的嘲讽。
玄祐跪伏在地上,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口中满是苦涩,就像鲜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