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第63章 镇魂(1 / 2)

娇将为后 沐心初 3558 字 5天前

两人还未举杯饮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鼎沸。

人们期待的好戏,开场了。

素羽踱步到窗边的时候,外头的人声一下子熄了,四下鸦雀无声。她用手轻轻将窗帷拨开,看到西市的场景,不禁紧蹙双眉,转头轻声唤道:“小姐”

慕如烟并没有要起身走近的样子,只是在原地静静闭上了双眼。

素羽垂下眼眸,任窗开着缝隙,走回到慕如烟身侧,陪伴坐下。

一阵烈马的嘶鸣伴随着判官冰冷严厉的判词,让人心惊胆颤。

素羽不忍告诉慕如烟,她看到西市除了刑场之外,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有父亲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肩上。

判词结束,万籁俱寂之时,只听一个雄烈张狂的男声放声狂笑,像厉鬼,又像神祇。那声音震彻天地,一时竟盖过了烈马的响声,男子口中大骂着皇帝,大骂着朝廷,高喊着“还我南疆”。

那声音慕如烟听过,他曾在解语楼指着贵族大骂:“一个个小兔崽子,一代不如一代国在你们手里,没的指望”

他也曾对慕如烟挥舞拳头:“慕如烟,要不是你父母,南疆怎会沦成今天这副模样”

皇宫暴乱那晚,若不是慕如烟正巧在宫门口,他早逃了出去。

西市,慌张的判官急声下令,现场一片混乱。或许他此刻心中正在直骂同僚,竟没有提前将此暴徒的舌头割去,任他在此当着民众对陛下如此不敬,之后若被谁参上一本,定会受到不小的惩罚。

男子继续高声狂笑,数匹烈马的嘶吼声更加强劲。在某一瞬,那狂傲的笑骂声骤然化作一片恐惧恶痛的惨叫,再没有了原先那一丝一毫的凛然之气。

那声音凄厉可怕,就像是从炼狱深处前来专食人心的魔鬼,足以令空气凝固。

烈马的吼叫已像悲鸣。

再一瞬,惨叫声戛然而止。烈马也已行远,四面八方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嘶吼。

素羽的双手颤抖着,捧起热茶让自己的身体稍稍温暖些。她内心卑微地希望着,在最残忍的那一刻,那些父亲们能捂住孩子的眼睛背过身去。

全程,慕如烟静坐在旁,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此刻一双泪痕无声滑落脸颊。

素羽微微将脸别过去,不去看小姐。知道她不喜欢别人看到她的软弱。

出入战场的慕如烟早就习惯了死亡,却依旧痛恨无谓的厮杀。不论是对自己人,还是对敌人。

今日她逼自己过来,无异于折磨自己,却是她认为不得不做的事。为了记住,为他们,也为自己。

帝王于前些日推翻了刑部供词,亲自审问皇宫暴乱那晚的暴民,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应得”的罪罚。

之前的刑部供词是:由于镇东军封锁南疆通往东海的国道,拒不放粮,流民才走投无路涌入都城,也因此对朝廷心生怨恨,又因实在饥肠辘辘,才不得不入宫哄抢。

官场练达的人都不难看出,此供词可以暂当朝堂权斗的工具,却断不能公诸于天下。

那或许是朱景深与其党羽为了暴民开罪而做的尽力尝试,却注定不可能成功。

因为皇权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因为若有暴民闯入皇宫,那绝不会是因为朝廷的过失,只可能是出于某些逆贼的唆使这就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不容任何人撼动。

没有人知道帝王进入狱中,与暴民谈了些什么,审了些什么。只知道,陛下选中了其中最罪大恶极的逆贼,施以车裂之刑,公开示众。

其余的那日持械暴徒,全部斩首。而那晚已被吕威斩于长刀之下的暴徒首领,被鞭尸暴弃于山野,任野兽啃噬。

至于那些受了唆使入宫哄抢的流民,则免去死罪,尽数充军。

至此,人们依旧赞颂仁慈的圣君对于那些闯入皇宫的该死之徒,还能网开一面,饶其性命。

窗外恢复了热闹鼎沸的人声。有壮汉在高声叫好。有人欢呼鼓掌,有人大骂逆贼。仿佛方才的狂欢结束得太快,人们意犹未尽。

自古以来,每一场被合法化的血腥场面都让人类血液沸腾。人们慷慨激昂,一个个装作愤怒的样子,以便再将各自的兴奋合法化。所有人愤怒地不敢面对自己,面对自己那远古的兽性。

不知何时,人群中谁领头喊起来,人们开始齐声颂扬明君,感谢君主与朝廷对他们的保护与慈爱。那声音震颤云霄,夹杂着男女老少的声响,在天地间久久萦绕不去。有人感动得痛哭起来。

人们仿佛合为了一体。既为一体,便是安全的,便不用再思索。??

再一次,合法化。

只消轻轻地、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嘘,我们并不残忍。

背对西市的房间,窗帷半开半掩,不论是鼎沸的人声、烈马的嘶鸣、死囚的惨叫、还是最后万民陶醉的歌颂,全部传入了房中。

朱景深垂下眼眸,他看似纹丝不动,面色如常,此时却握着茶杯静静暖着自己的双手。

一场君主与群众残忍的共谋。

你以为君主手握权杖,内心是无所畏惧的吗

嘘他们怕得要命。

怕得夜晚听到莺啼,都会心惊肉跳。怕到希冀夜幕永不会降临,却忘了这世间太多黑暗的存在正是因为他们。

为了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他们不惜去讨好很多他们自己并看不起的人,然后,装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惜用残忍的方式消灭另一小群人,来残喘延续自己的安宁和繁荣。

朱景深放下茶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有血的颜色。

万民的歌颂已经停下,窗外似乎安静了。

忽然有人喊起来:“游街了”

朱景深双眉微抬,站起身来。

走到窗边,他轻抬手臂,亲自打开了窗,望着街巷。

一大队衣衫褴褛的人由绳索串联,在禁军的押送下缓缓往都城的城门方向走去,像望不见尽头的长龙。

禁军以维护安全与秩序为名,严禁围观民众对囚犯们投掷任何东西。是以围观的人群还算克制,除了满街的嘘声一片。

那群闯入皇宫掠夺的流民,即将从这里离开国都永远离开前往前线充军。

围观人群中有人高声赞颂仁慈的圣君:“这样罪大恶极的逆贼,也能饶其性命,实在是皇恩浩荡,陛下于我们就是慈父啊”

同样的话,朱景厚在疾书奏表中就说过了。他对父皇的所有决定,不论是对官员的谪贬、对暴徒的酷刑、还是对这些流民的处置,极力拥护。父皇是国之慈父,是他永远的表率。

而朱景厚的奏书在朝上一经诵读,所有廷臣下跪称颂。唯有朱景深一人,抿紧了双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游街的流民沿着都城街巷走着,途径朱景深他们房间窗下。

他心情沉重地看到皇宫暴乱那晚去御膳房偷饭食的少年。当晚,那少年只不过揣着一些面团糕点,还一路小心着不踩踏到墙角昏迷的禁军。

那时军队与暴徒已经杀红了眼,幸好朱景深及时喝止,兵士的砍刀才没有落到少年身上。另一个骨瘦嶙峋的中年流民将少年带走了,还不忘对朱景深感激一瞥。

偷来的饭食洒了一地。

他们当晚还是没有逃出宫去。他们依旧是如此的骨瘦嶙峋。

少年正巧抬头,一瞬间与窗边的朱景深四目相对。

朱景深猝不及防,手扶在窗框,微微颤抖。

从那少年纯净的双眸中,闪出的不是愤怨,也不是悲苦,竟是感激。他脚步稍顿,对着朱景深窗子的方向跪下,叩谢他的救命之恩。

“怎么了”楼下押送的禁军问道,抬头一看,那窗边早已没有了人影。

流民的队伍继续前行,夹杂着绳索拖拉的声音,还有鼎沸的人声,渐渐远去。

朱景深浑身虚脱地靠在墙边,脸色煞白,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踏星担忧中有些惊慌,却被邹准叫住:“我们先走吧。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知道好友不喜欢别人看到他的软弱。

这地方他十多年都未敢踏入一步,今日逼自己过来,勾起似曾相识的往昔回忆,无异于折磨自己,却又觉得有不得不过来的理由。

门轻轻关上,房中只剩朱景深一人。

窗外远处又传来歌颂慈爱君主的声音。男女老少的颂歌声响热火朝天,像滚烫的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于他而言却像冰一样刺骨。

他虚弱地靠在墙角,脸颊两旁一双泪痕。

若那孩子的双眸中是仇恨,他心中或许还会好过些。

但愿他长大后不会发现这个事实就像太多人那样,一辈子都不会发现的事实君主的慈爱,是带着鲜血的刺刀。他让你疼,还要让你感激涕零。

两人出了酒楼,见人群已经跟着游街的流民一起远去,整个西市一片狼狈荒凉。地上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