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如烟上了禁军的车,发现朱景深早已坐在车内。
他一袭白衣稳静而坐,双眸悠远温柔,缠着白纱的手被他刻意藏在袖中。
朱景深知道,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俩之间有任何关联,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早晨朝会上会故作冷酷地离去。因为一切都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有一丝纰漏,便会前功尽弃,她为之承受的苦痛也全白费了。
可是今日她身上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若不能亲眼将人见到,他又怎能放心呢。
车开了。
坐定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缠着的锁链,再看向对面的朱景深,慕如烟苦笑道:“昨儿才把你从头到脚羞辱了一番,今儿是来看我的落魄来了”
见她身负沉锁上车的那一瞬,朱景深只觉心疼欲裂,可听她这会儿又没心没肺地说笑起来,他忍俊不禁,只得无奈摇头,看着她笑道:“我一直很好奇。”
慕如烟将头偏了偏,不知他要说什么。
朱景深继续道:“你这喜欢装糊涂又爱挖苦人的毛病是哪儿来的。”
“你是说”慕如烟严肃纠正道,“这才华”
“这毛病。”
见她白了自己一眼,朱景深扑哧一笑:“世人都说,固伦公主端肃庄敏,慕大将军潇洒卓逸。也不知你这满身的玩世不恭是哪儿来的。”
“也是,”慕如烟耸肩悠叹,“像三殿下这样的正人君子,怎看得惯这种歪风邪气。”
“怎么会,”朱景深笑起来,忽而端正脸色无比认真道,“若不喜欢”
他静静望着她,好像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已呼之欲出一般。
车内密闭空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两人间默默流动,连空气都氤氲在一片温湿潮热之中。
两人凝眸对望着,朱景深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正要鼓足勇气开口。
“对哦,”慕如烟忽然不解风情地笑道,“若不喜欢,殿下怎会与邹准那种人做挚友。”
朱景深望着她看似漫不经心的笑颜,心底隐隐一沉,过了一会儿才淡然笑起来,将脸稍稍别过去看向紧闭的车窗,垂眸轻声说:“是啊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看了一会儿他沉静的侧脸,慕如烟悠悠启口:“这样不是很好么。”
朱景深转过脸来看她。
“太聪明的人往往活不久,”慕如烟脸上一抹凄清浅笑,“活那么认真做什么,糊涂些,说不定还能活得长些。”
见他双眸骤然沉下,脸色极不好看,她尴尬无措地笑起来:“我可不是说你,我在说我自”
话还没说完,他已从座位上起来,忽然俯身逼近自己。
狭小的车内,慕如烟双手被沉重的铐链锁着,无法动弹,此时不觉往后靠向车壁,才发现自己已退无可退。文網
朱景深俯身凝视着她,双眸幽静似海,眼底深处却藏着烈涛狂澜。
“我说了,”他瞥了眼她手上的锁链,沉下眼眸将身子凑近,压低声音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扑面而来一阵沉郁魅惑的吐息,见他对自己伸出手来,慕如烟猛地紧闭双眼,慌张地别过头去,侧脸紧贴车壁。
过了一会儿,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调皮轻笑,慕如烟微微睁开眼,发觉眼前那张俊脸正对自己得意浅笑着。他手中拿着把钥匙,方才伸手原来是要为她开手上的锁。
平日里素来只有自己捉弄别人的份儿,今日竟是被他捉弄了一番难不成,这个向来人前一本正经的三殿下,什么时候也染上了她的毛病
他俯身去为她开锁,她双手微微一挣,他温柔抬眼看她:“没事,犯不着一直锁着,反正”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喉间隐隐哽咽,将话吞了回去。
反正,如今人人对慕府躲避不及,从前门庭若市的府邸门前,现在也不会有人了。
“我根本不会在乎这些。”
“我知道。”他看着她。
人心凉薄,世态炎凉,古来如此或许在长久的未来,也会是如此。只是,就算是再洒落的人,看到这亘古不变的世道人心,也难免不会不心生悲凉吧。
朱景深常会想,哥哥弟弟们对于皇位的争夺,固然是出于欲望,可又何尝不也是出于对这世道人心的恐惧
他恐惧吗
当然。
但眼前这个人,却像一颗夜空中明亮温暖的星,用夺目璀璨的光耀指引着自己,去驱散那些恐惧。
锁还未开,两人凝神停顿的一刻,马车突然一阵颠簸。慕如烟身子失稳斜倒,身上的沉链凌乱作响,他连忙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护入怀中。
朱景深后背抵着车壁,用身躯为她挡开车马的晃动冲撞。密闭的车内,两人紧紧相依,呼吸急促,能感到彼此心跳的剧烈,还有身子的滚烫。
她手上被钢铁禁锢,而他的双臂又将她进一步牢牢困锁。两人长发相缠,他仍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雅香味,夹带着她与生俱来一般的清魅气息,与其说像仙,不如说,更似妖。
而她此刻敛了人前的所有桀骜不逊,乖巧顺从地猫在他的怀里。他的臂膀让人很安心,身上有一种高贵清淡的熏香,仿佛早在亘古久远的过去,甚至早在两人存在于世之前,就已经彼此熟悉过。
只觉得脑中一阵意乱情迷,夏夜或许本就是如此魅惑。
车外传来禁军兵士的声音:“将军恕罪卑职未看到路前方有坑洼,将军还好吗”
听那兵士的声音越来越近,车里怀抱着的两人同时一阵紧张,在朱景深怀中的慕如烟急忙佯装镇定对车外道:“我没事”
车外的兵士听罢便没了声音,似乎放下心来离开了。
两人共同舒了口气,却并未放开彼此,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乱。车里燥热难耐。
四目凝神对望,见她双眸迷离、对他不再抗拒,他揽着她的双手略微用力,轻轻垂下眼眸,俯下身去,将脸凑近她的双唇。
“将军可还好”马车帘门忽然开了。
方才车子颠簸,听到里面锁链碰撞声响,刘轶担心地赶紧过来查看。虽是为两人担心,但朱景深是他今日暗中安排上车的,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在车里,故而刘轶嘴上只是问慕如烟好不好。
此刻刘轶掀开车门,见车里两人面对面相距很远,各自正襟危坐。
慕如烟脸上微笑得极为礼貌,端雅点头道:“没事。”
他再转头看向坐在慕如烟对面的三殿下的脸色,不禁背脊一寒:“殿、殿下”
四旬硬汉害怕得咽了口口水,立马放下了车帘,离开得远远的。
车又继续行驶。
慕如烟忍俊不禁,神智却也早就恢复了往日的清醒。
她侧过脸去,微微抬手拨开马车窗帘,悠然看向外面的南都夜色:“快到了。”
朱景深的眼眸也重归平素沉静稳重的色泽,平静的脸庞上再也看不到胸中的汹涌奔狂。他谦雅低下头,嘴角款款一笑,温柔上前解开她手中的锁。
马车很快便在慕府门前停下。
慕如烟在车内再次望了他一眼。
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今日在车上,所以他没法下车送她,只能静坐在原处,双眸含水凝望着她。
她微微颔首一笑,便起身到车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