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早朝,巍巍皇宫之中,朝阳轻薄地洒入大殿的一角。
和从前一样,紫微殿右边,皇子们站在前排,后面是慕如烟与世子们,再后面是邹准等六部栋梁。??
人人面色严肃庄重,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也不左顾右盼彼此照看,只是面朝着正前方,不知各自都在等待着什么。大殿上一切照旧,仿佛昨日的所有混乱,从来就不曾在世上存在过。
宫廷朝堂总是如此,身处其中的他们也早就习惯。不论私底下发生过什么,不论心中如何波涛汹涌,每个人回到朝内的那一刻,面庞与万物一同归于平静。就像偷偷攀爬在殿柱上的昏沉的日光,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却又是那么的无声无息。
朱景深手上缠着白纱,同往常一样稳静站立。慕如烟与朱荃一起到殿的时候,他悄悄将目光瞥向斜后侧。她一脸高傲清冷,站到自己平日里的位置,一眼都没看他。他瞥见她胸前的珊瑚虎符,不由静静将目光收回去,继续望向紫微殿前方。
皇帝临朝。
众人平身后,短暂的万籁俱静。
当承平帝将深沉的目光投到慕如烟身上的时候,所有人偷瞄帝王身后不远处、侍者小心翼翼捧着的一道圣旨,心里都默默想着:这一刻终于要来了,陛下终于要宣布,派镇北军南征。
天际忽然传来一阵乌鸦的凄厉叫声。那黑鸦掠过大殿门外,身影霎时挡住射入殿中的日光,带来殿柱廊间的一瞬黑沉之后,黑鸦嘶鸣盘旋入长空,就此不见了。
“臣求见”一个高亮坚毅的声音响彻殿外。
众人回头,见紫微殿门口出现一个跪伏着的人影。
帝王微微眯眼。
卢公公迈着小步进来,脸上有不小的惊讶,对帝王耳语几声。
承平帝目色更沉了,点了点头。
卢公公站直了身子,肃穆道:“宣镇南军少武校尉,方子扬”
跪伏在外的身影领命站起,朝阳照到他年轻挺拔的身姿,他一脸大义凛然,步履如山,沉稳地踏入殿中。
紫微殿诸臣在底下一片哗然,众人止不住的窃窃私语。
有人讶异,有人担惊受怕,有人,等着好戏开场。
“谁”
“镇南偏将军方知勇的儿子。”
“哦,就是前两日传来消息,在南疆海上战死的那个。”
“就是他。南疆诸将都已经一致上奏,都是那方知勇懈怠军务,贪生怕死,才使得南边如此一败涂地。陛下也已知晓,正要颁旨降罪方知勇身前手下的那支前锋军队。”
“他这么年轻,又只是区区少武校尉,哪有入殿面圣的资格”
“这还用问,肯定是有贵人引见多半,是哪位皇子安排的。”
众人不约而同幽幽望向最前排平静伫立着的四个皇子。不知这一出,到底是谁的手笔。
在场的南方系贵族人人汗流浃背,提心吊胆。他们暗自祈祷方子扬今日不要抖出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来。这些日为了躲避南疆战败的责罚,他们像无头苍蝇一般,一个个拿着这么多年积累下的在南疆私吞来的好处,拼了命地讨好南都权贵为他们说话。
终于,方知勇战死,他们得以将罪责全推到他身上。那些得了好处的南都权贵,便也或睁只眼闭只眼,或顺水推舟,向陛下异口同声证实了方知勇的罪名。
朝廷本就官官相护,方知勇又素来不擅经营朝中关系,背后无靠山,是他们这个圈子共同的“外人”,所以这时有这样一个“众望所归”的替罪羊,也是朝野上下贵族所喜闻乐见。
方子扬于众目睽睽之下沉着庄严地在紫微殿行走,路过慕如烟身侧的时候,余光对她冰冷一瞥。
慕如烟微微垂下眼眸。朱荃站在她身旁,脑中回想到前些日他们几人在解语楼不欢而散的场面,不由紧紧握住双拳,指尖嵌入掌心。
那日朱荃带慕如烟到解语楼清月的雅室,方子扬忽然闯入求慕如烟出兵救他父亲,慕如烟非但没有答应,还轻慢地打发了他一锭金子。
方子扬第一次出入紫微殿,面对高处威凛的帝王却完全没有怯场,挺直了腰杆,一一历数近年来其父方知勇在南疆为了整建水军而付出的呕心沥血,告诉帝王与众人,南疆战败,绝不是他父亲与帐下前锋军队的错失,而是那些尸禄素餐、在南疆军中私贪金银作威作福的贵族。
南方系贵族偷偷面面相觑,冷汗挂颜。但他们心知肚明,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虽然不知受了谁的指使今日得以在殿上言之凿凿,可他手里并没有半点证据。而贵族们织网相护,人多势众,只要他们不松口,他一个没权没势的低级校尉,又能耐他们如何。
“臣有铁证”方子扬双眸闪出锐利的光芒,“可以证明,镇南军中贵族私吞黄金,贿赂南都权贵,为他们开释罪名,而将所有罪责推到家父身上”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他,紫微殿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牵涉其中,一个个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慕如烟闭上眼。
方子扬从怀中取出一锭黄金,交予卢公公转呈帝王。
他声音充满了寒冷的威力,直指大殿右侧的慕如烟:“慕将军可还记得,曾经用这锭黄金羞辱过我”
整座大殿炸开了锅。
承平帝幽幽看了眼呈上来的金子,目光晦暗无边,好似沉入了深海。
“南疆地质使然,出产的黄金与他地略有不同,在日光折射下会微微显出偏赤红的成色。当然,若非行家,是不会知道这一点的。”方子扬看着慕如烟,冷笑道,“而且这黄金底部并未灌铸官印,说明在提炼之后没有直接送往国库,而是被截下入了私人的腰包慕将军,你能向陛下与众人解释一下,你的这锭黄金,是从哪儿来的吗”
所有人将目光聚焦在慕如烟身上,只见她低头不语,神色凝重。
前排皇子中,朱景坤唇角微微勾起。
“他说的是否属实”高处传来帝王冰冷的沉声。
慕如烟连忙走到殿中匍匐跪下,抬起头来,双眸含水地为自己辩解:“是有人日日送黄金到我府上,可那人从来没说自己是谁,也没有求我做什么陛下,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南疆的黄金,我真的不知道”
“你闭嘴”帝王厉声怒喝。
所有人惶恐地沉沉跪下。
众人不是不知道慕如烟素来骄纵纨绔,也知道她前阵子收了不少礼。她收礼这事儿陛下也知道,而且帝王那时的态度对她颇为纵容。
可这次不一样,这可是南疆的黄金是国库的钱。南疆战败,国难之际,私下收受本该属于国库的财产,而且还是南疆贵族们中饱私囊的赃物这该是何等深重的罪过。
任朱景深慧智多谋,也没算到今日早朝会发生这种事。与众人一同跪地之时,他握紧双拳,脑中努力想着化解的办法,却听身旁朱景坤似乎故意对他低声笑道:“慕如烟完了。”
他看向二哥阴笑的侧脸,明白了方子扬到底是受了谁的引见。
众人平身后,仅慕如烟一人仍旧跪于大殿中央。
此时,今晨一直还未现身的车骑将军吕威忽然上殿。
看吕威一脸凛然地走在紫微殿中,身后有几名侍卫抬着一箱不知什么沉重的东西,朱景坤眯起眼低声道:“舅舅”
吕威停在大殿中央,扫了眼跪在一旁的慕如烟,便对帝王行礼道:“陛下,臣刚回都城,府上也收到了一箱南疆的黄金。朝野此等恶习歪风断不能长,臣将此箱赃物呈于陛下,还归国库。”
诸臣看着紫微殿中,这两个将军,一东一北,一站一跪。他们一个一身正气,另一个骄纵枉法。孰高孰低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当然,众人心中想得更多的是:镇东军今日这样手段,真是既高明又狠辣。
陛下坐在高处的王座,眼色是那么的阴沉,只听他对着匍匐于地的慕如烟盛怒沉声道:“你太让朕失望了不仅让朕失望,还让你父母的在天之灵蒙羞。”
慕如烟跪在大殿中央,当众流下泪来。
“去剑”
帝王一下令,禁军当即上前,一把从慕如烟腰间摘下了前日陛下才赐她的朱雀剑。
一瞬间,所有人都已将局势看清:三军争夺南征权,镇北军最先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