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议事完毕,众人疲惫不堪地陆续离开。宫中一日,就像一年那么漫长。
朱景深与邹准两人一同走出御书房,到了一处偏僻的亭阁。
“不如”邹准神情严肃道,“向慕将军借朱雀剑吧。”
不知好友为何突然冷不防这么一说,朱景深一头雾水看着他。
邹准撩起自己的一束发,一脸认真地做出以剑斩发的样子:“当着陛下与诸臣的面,断发以示与民共死。这样就算那些暴民被处斩,你也算对他们仁至义尽了,不会被按上出尔反尔的失信骂名,没准儿还能在民间博得一波好感。”
才意识到邹准是装作一本正经地在说笑,朱景深沉下脸来,冷冷看着好友:这个笑话可一点也不好笑。
邹准忍不住笑出来:古来多少政客砍自己的头发来作戏。可头发再贵重,哪能比得上性命的万分之一。邹准又怎会不知,这种做秀之事三殿下是做不来的,不然他也就不是他了。
“放心吧,我不会执意胡来,”朱景深知道好友之所以说这个拙劣的笑话,是在隐隐为自己操心,怕自己触怒皇权落得万劫不复,“做不到的事,也只好由它去。人有时总也要承认自己的懦弱与无能。骂名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你们在说我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动听声音,两人回过头去,只见慕如烟站在不远处。
朱景深见到她,眼中顿时流露光芒。两人明眸相对,相视而笑。
“谢谢。”朱景深翩翩展袖,郑重对慕如烟行礼。
不成想才不过一日,昨晚是她谢他东山救援之恩,此刻又轮到他向她道谢了。
慕如烟却一脸纳闷地说出与昨晚类似的话:“有什么事情要谢吗”
知她又在装糊涂,朱景深嘴角含笑,并不打算戳穿。因昨晚站在远处的关系,人们并不知道救下朱景深的人是她。众人只听闻她昨日策马找镇东军搬了救兵,而兵荒马乱之中,人人自顾不暇,谁也没发现她身手高超。
“刚才的事,也谢谢你。”朱景深再次道谢。
慕如烟更奇怪了:“我刚才可是力劝陛下杀你师傅,你谢我”
对她的玩笑,朱景深忍俊不禁。两人互望一瞬,心照不宣地对彼此笑起来。
方才慕如烟笑语盈盈地一进御书房,便将手中的一份名册潇洒一展,欢快雀跃道:“陛下我彻夜拟了一份镇北军重将能人的名单,这些人我看着都不错,都是未来中护军的合适人选”
众人张大了嘴看她没心没肺地这样说着,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承平帝坐在书桌后眯起眼,目光微微闪烁。
慕如烟望着震惊的众人,一脸理所当然:“赶紧的,把该杀的杀了。可陛下身边一日都不能缺人保护不是。”
当听到慕如烟鼓捣着要赶紧杀了刘轶时,朱景深一瞬间也惊愕地看向她,可他随即便意识到了她的用意,低下头嘴角微微勾起。
看着慕如烟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厚脸皮地向皇帝推荐自己军中的人,所有在场垂涎中护军之位的人都暗自咬牙: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竟这样把众人的心思赤裸裸大声说了出来。
朝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鬼胎私心,你知我知心照不宣,可就是不能说出来。而往往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旦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失去了它本来的威力。
这下,众人私欲被摆到了明面上昭然若揭,人人心中有所顾忌,也不敢再像方才那样强硬地要求处死刘轶了。
同时,慕如烟这一举动也是暗中提醒了帝王:就这样把刘轶替下,忽然换上别的什么人日夜放在自己身边,他敢用么
正在此时,卢公公一脸难色地小跑进来,急急汇报道:“陛下,太后她老人家”
众人脑中绷紧了一根弦,紧张地听他说下去。
卢公公默默瞥了眼慕如烟,转头对承平帝继续道:“太后执意要去为昨日的那些南疆难民施粥。荃世子拗不过老太太,只好搀扶着太后,带领慈宁宫的宫人们提着粥鼎去了牢狱。”
御书房人人低声交头接耳,却没人敢放声议论。太后宽慈爱民人尽皆知,她作为后宫至尊长者,此举一出,便等于领头表明了皇室的态度:昨日闯入宫中的大多数人不是暴民,而是难民。
“牢狱是何等险恶之地,太后尊贵之身”
面对有人的担忧,卢公公笑着回道:“太后特地传话说:周围有禁军守护,哀家甚是放心。禁军多年悉心守护皇宫与都城,哀家也已经习惯了。纵劳苦功高,然百密也有一疏,务必以昨日为鉴,规过自新。”
不成想卢公公会以这种方式带来太后懿旨,众人听罢立即恭顺跪下领旨,不禁偷偷面面相觑,不敢再言:禁军昨晚的严重渎职,就这样被太后轻描淡写地定性为了可待矫正的疏忽过失。
太后的话表面上是说给禁军听的,实际上却是说予皇帝与觊觎中护军之位的人。谁也不会敢于质疑太后罔顾律法,皇帝也有了台阶可以顺势而下,名正言顺地饶刘轶一命。
就这样,短短一瞬的功夫,看似轻松说笑间,不论是昨日的暴民,还是刘轶的生死,都有了回旋的余地。
众人平身站起,朱景深对慕如烟感激一笑。原来,这就是她一早去接太后回宫的用意。
眼下,三人在亭阁中交谈,气氛也与方才沉重压抑的御书房全然不同了。
朱景深问慕如烟:“是你请皇奶奶帮忙的吧”
慕如烟含笑摇了摇头:“要谢你就去谢皇奶奶吧。”
两人相视而笑。朱景深自然知道,虽然太后平素看似两耳不闻政事、只做一个慈祥宠溺的长辈,但她为后数十载,又怎会只是一个简单的老太太。
“国库钱还够吗”
“啊”邹准忽闻慕如烟这样对自己问道,不禁愣了愣。
慕如烟默默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户部侍郎,心里暗道:那么多南疆难民冲入皇宫,陛下却全然没有要怪罪户部抚民不力的意思,只能说明,国库已经很紧张了。
“好着呢。军饷粮草什么的,将军放心。只是”邹准本就生得如女子般魅艳,此刻一双笑眼如桃花照水,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地开起玩笑,“如果将军能给在下多几个笑脸,就更好了。或者眼神稍微温柔一丁点儿,若是能有您看三殿下时的十分之一温柔,在下就满足了。”
慕如烟方才嘴角还微微带笑,现在彻底冷了下来,目光如寒冬冰雪。
邹准背脊一凉,瑟瑟发抖:“那个百分之一也行”
朱景深在一旁无奈抚额:他这个朋友,对自讨没趣这种事情,总是身先士卒义无反顾。
忽然想起什么,朱景深说笑着打破尴尬气氛:“将军彻夜拟的军中重将名单,可否借来一看”
“那自然是军中机密。”慕如烟仰头傲然回道。
三人相视,会心扑哧而笑。
朱景深知道,昨晚到现在她都何其忙碌,哪有时间拟什么名单。方才带到御书房的,莫不是哪儿来的信手涂鸦。
不一会儿,卢公公寻来,称有事找慕如烟。慕如烟告辞后,亭阁内又仅剩朱景深与邹准两人。
邹准默默注视着慕如烟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嬉皮笑脸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肃清幽的目光:她的敏锐,实在非常人可敌。这样的人若是敌人,该有多可怕
凉风习习,拂过耳畔发丝,扬起长袍衣摆。
邹准轻叹一声,对身旁的朱景深悠悠道:“你父皇留给你的钱不多了。”
朱景深看向他。
“暂时还不用太担心,若南边开打,粮草都给你留着呢。”邹准眨眼一笑,“不过,你心上人那儿的补给用不着你操心。你应该知道的,她背后有金主。”
朱景深目光闪烁,神情清悠地看向远处。
邹准也望着远方,语气忽然夹着淡淡的忧伤:“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二十多年前先帝执政后期,国库也是如此。整个朝廷就像一座庞大的空架子,表面上是一片盛世图景,可实质却随时摇摇欲坠。当时固伦公主监国,接过手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摊子。”
朱景深不语,依旧凝望远方,任由清风拂面,倾听好友说下去。
“幸好,在南疆发现了金矿。”邹准眯起眼,转述着父辈的回忆,“固伦公主监国的那些年,一将金矿收归国有、严控南疆,二以雷霆手段改革旧制。当时杀了多少贪佞,朝野血流成河。也是因为如此,短短数年,国库一下子变得充盈。后来不多久,她便退出朝政,将一座崭新的江山交到了你父皇的手中。她身上至今还背着欺毁南疆的骂名,而你父皇成了世人口中的盛世明君。”
两人不说话,不约而同默默垂下眼眸。世事就像轮回,如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朝廷看上去不过是一座冰冷的殿堂,”邹准继续道,“可自它被人类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命,它必须张开血盆大口,去侵夺,去占有,去践踏,就是创造了它的人也再也无法将它奈何。”
朱景深沉默着。南疆人对朝廷的恨,他能理解。但身为皇室成员,朝廷对国之财富的占有,他又何尝不能理解。
“不是他们的。”邹准悠悠说了句。
朱景深不解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