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为淑妃诊完脉后便起身告辞,此时正巧见朱景深过来拜见母亲。
看到杜若在,朱景深神色微讶,面对她的行礼只是微微礼貌颔首,便径自去了母亲身边。
行至殿门口,杜若脚步不听使唤地顿了顿,下意识回了头,眼中看见一个卓然清逸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印象中她看到的好像总是背影,杜若静静垂下眼眸,便迅速转身离开了。
“母亲身子可有不适”
面对孩子的关切,淑妃浅笑摇头:“只是有些事想问问。”
见母亲笑中有些苦涩,朱景深知道她多半是想问什么,也多半是没问出什么。
在后宫深居简出并非意味着闭目塞听,淑妃也听说了今日慕如烟不见客光收礼的荒唐行径。那事儿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说她如何恃宠而骄、目中无人。
“容贵妃要宴请烟儿。”
听母亲这么说,朱景深并不意外,因他今晨进过慕府,正巧撞见素羽手中拿着宫帖,早就猜到了。
淑妃对孩子端详片刻,温柔开口:“若你对她喜欢,母亲也办一个。”
朱景深略感惊讶地看着淑妃,感觉母亲今日似乎与平素有些不同。过往,她对后宫前朝的事情好像从不放在心上,也并不会与他谈论。
而且,对于慕如烟,母亲心里到底
“算了,”他浅然一笑,脸色温润沉静,双眸云淡风轻,“何况,父皇不喜欢看到人争。”
“你父皇是不喜欢看别人争,却也不喜欢看别人不争。争在何处、怎么争、力道如何,甚是讲究。”淑妃凝视着孩子,娓娓道来,“就凭这一点,母亲觉得,烟儿是个天赋异禀之人,绝不是她面上那么娇纵单纯。”
朱景深不作答,只是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深儿,”淑妃忽然沉下目光,认真问道,“你想要争吗”
朱景深怔怔地望向母亲坚定的眼。母亲从不这样,她从前似乎离宫中的漩涡很遥远,而今日这番推心置腹,倒像是想要下某种决心似的。??
印象中,母亲时常对自己露出这种眼神。
抱歉的眼神。
或许母亲常会想,若她不是出身西土白氏,孩子从小就不会受到那么多的冷遇与苛待,前路或许就不会这么坎坷。
而他惧怕这种眼神。
比起父皇严厉的目光,他更怕母亲这样的眼神。
朱景深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得恭敬又郑重:“不想。”
坐了一会儿便出了淑妃的殿宇,朱景深望向天际逐渐沉下的暮色,回想方才听到自己回答时母亲怀疑又探究的神色。
他知道,他的话母亲未必相信。这样一想,他嘴角浅笑中便不禁染上一抹苦涩。
尊贵的王座,无上的权力,这世上会有人不想要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看不清自己内心的答案。可他却能确信,那个人并不想要。
她不想要。皇宫原本应是她的家园,可她并不想要。
他自小长在皇宫里。而在深宫中,没见过一个人是快乐的。漫漫长夜,有的只是根植在内心深处的恐惧。
自从几年前到了皇子可以独自开府的年纪,他几乎是逃着出了宫,而也是从那天起,才感觉仿佛这辈子第一次呼吸到了真正的空气。
可再一想,这样的日子总也不能长久。今后即便想逃,又能逃到哪里
每当迷茫的时候,他总会想到他们的笑容。
慕如烟与朱荃他们从小嬉笑玩闹、欢乐不羁,而他只是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他远远看着他们,嘴角时常不自觉上扬,心里想着为什么有人的笑容能如此纯净又恣意。
慕府离皇宫很近,但实际上距离却是那么遥远,远到,太多人即便耗费一辈子都到达不了。
传闻中旷世绝美的清漪园令世人向往,他也不例外。但他更向往的,与其说是清漪园灵秀的外在景致,不如说是蕴藏在它内在的魂魄。
他当然听到过宫廷中一些刻薄的老人在背地里议论,说广乘王与固伦公主不过是父皇即位当年的手下败将,而慕如烟与朱荃不过是失败者们不争气的孩子。
可每当听到清漪园中又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他便忍不住对世人永远浮于表面的见解感到不屑:“真是傻瓜。”
明明,他们才是胜者。
世人皆道,逍遥莫若广乘王。
若自己今生有幸能做个像广乘王那样洒落自在的人,该有多好。
可一想到宫里的母亲还有远在西土的人们,对于自己的那些自私又天真的想法,内心就不不自觉生出深深的负罪感。
而五年前,清漪园中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那日远远看到她偷偷落泪的样子,他听到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碎了的声音。
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从小作为旁观者暗自寄托的梦想,也是那么容易破碎。
孩子离开后,淑妃沉静地望着殿宇的外庭,暮色温柔,斜阳如梦,天地很快就要彻底暗下来了。
虽然自己今天终于认真问出了口,可孩子的回答到底是否发自真心,她仍旧无法确定。
深儿从小安静沉稳,不善于与他人推心置腹,包括与母亲。
但她并不生气,也不那么伤感。
母亲与孩子,总会是渐行渐远。她眼中看到的世界与他的不需要相同,而且她相信,最好是不同。
况且这世上又有多少母亲与孩子真的能亲密无间呢像那个人与她母亲就并不亲近,她的女儿与她也是。
还记得很久以前一个落英缤纷的季节,身边坐着那个人,两人一起观赏满庭秋叶随风飘落。
淑妃看到她沉醉的眼神,那时心里不住想:我一直以为你最爱的是莲花。
那时她们都还值妙龄,淑妃的小腹还未隆起,她也正在谈婚论嫁。淡薄的日光照到两人倾世的容颜。
淑妃喜欢看她的眼神,甚至常常是带着倾慕的心去看的。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清雅悠远,又是多么明亮透彻,好像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光景。
她望着落叶,嘴角挂着恬淡的笑,转过头对淑妃道:“你看过这世上有璀璨的东西能长久的吗”
淑妃说没有,不解问道:“所以,要藏拙”
她摇摇头:“所以,我想人大抵是不用在意什么时候死去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轨迹。”
“你是说命”她信命吗她认命吗
她又摇了摇头,好像在自言自语:“不、不一样。是另一种东西。”
一阵狂风,林木沙沙作响,树叶凄然舞落,面对满庭的苍凉,她眼中却没有一丝哀伤,只是望着翩翩旋舞的落叶喃喃道:“自由了好美啊”
两人安静地望着落叶,再也不说话。
“世子、世子”
“别喊了,世子傻了。”
几个纨绔的年轻新贵陪着朱荃坐在南都闹市的茶楼,朱荃倚在二楼窗边,单手托下颚愣愣望着对面的解语楼,这样的姿势已经保持很久了。
唔
到底是怎么了,来都来了,却全然提不起往常的兴致,连对面那楼的门都不想进。
早上伸着懒腰踱步到露台,又见她坐在那里,甚是投入地读着书。
他狡黠一笑,站在身后将慕如烟手中书本一抽,洋洋得意道:“我就说你在偷偷看素羽的话本子少装”
可他说到一半,手还举在半空,整个人便在风中怔住了。
被截走书本的她一瞬间转过头来,一副微讶的眼神望着他,一双明眸含露似水,那毫无防备的样子让人不禁心头一颤。
微风拂动慕如烟的长发,她坐在自家庭园里一身素净而随意的轻纱白衣,就像一张墨染的剪影。
而他忽然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