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卓伦向众战士叫道:“咱们今日要和满洲兵决一死战,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发施号令。”众战士举起马刀,高声叫道:“愿真神护佑翠羽黄衫,愿真神领着咱们得到胜利。”霍青桐把令旗一展,说道:“好,现下散队,大家回营休息。”各队长率领众人散了。木卓伦错愕异常,说不出话来。
回入帐内,心砚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头,哭道:“姑娘,你如不发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你起来,我又没说不去救。”心砚哭道:“公子他们只有九人,当中姑娘的妹子是不会武的。敌兵却有几千。救兵迟到一步,公子他们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铁甲军有没有冲锋”心砚道:“还没有。只怕这时候也已冲了。他们穿了铁甲,箭射不进,那怎挡得住”越想越怕,放声大哭。霍青桐皱眉不语。
木卓伦见心砚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纪虽小,对主人却十分忠义。我们若不去救,如何对得起人”在帐中踱来踱去,彷徨无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见捉黄狼用的机关铁钩上钩块羊肉,黄狼咬住肉一拖,引动机关,登时把狼拿住。兆惠想让咱们做狼,妹子就是那块羊肉了。沙漠之中,无险可守,红花会的人再英雄,单凭八人,决计挡不住四五千人马。那定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伦点头说是。霍青桐又道:“这小管家说,清兵铁甲军没出动,可到哪里去啦”蹲下地来,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画个小圈,道:“这是羊肉。”在圈旁画了两道粗线,说道:“这是铁甲军,那便是机关了。咱们从这里去救,他铁甲军两面夹击,咱们还有命么”木卓伦回头望着心砚,无话可说。
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这小管家出来求救,否则他孤身一人,从四五千军马中冲杀出来,谈何容易”木卓伦道:“你说兆惠要咱们上当,那么咱们从他队伍侧面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们有四万多兵,咱们却只一万五千,正面开仗一定吃亏。”
木卓伦大叫:“依你说,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舍不下你妹子,也决不能让红花会的朋友们遇难。我只带五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们一块儿死。”霍青桐沉吟不语。
心砚见霍青桐执意不肯发兵,急得又跪下磕头,哭道:“我们公子有甚么地方对不起姑娘,请你大量包容,等救他出来之后,小人一定求公子给姑娘赔礼。姑娘救他性命,我们不会不感激姑娘的恩德。”霍青桐听了这几句话,知心砚已有疑她之意,秀眉一竖,怒道:“你别不清不楚的瞎说。”心砚一楞,跳起身来,说道:“姑娘这么狠心。我去和公子死在一块。”哭着骑上白马,奔驰而去。
木卓伦大声道:“如不发兵,连这小孩子都不如了。就是刀山油锅,今日也要去走一遭。为义而死,魂归天国”越说越是激昂。
霍青桐道:“爹,汉人有一部故事书,叫做三国演义。
我师父曾给我讲过不少书中用计谋打胜仗的故事,那些计策可真妙极了。那部书中说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咱们兵少,也只有出奇,方能制胜。兆惠既有毒计,咱们便将计就计,狠狠的打上一仗。”
木卓伦将信将疑,道:“当真”霍青桐颤声道:“爹,难道你也疑心我”木卓伦见她双目含泪,脸色苍白,心中不忍,说道:“好吧,由得你。那你就立刻发兵救人。”
霍青桐又想了一会,对亲兵道:“击鼓升帐。”鼓声响起,各队队长走进帐来。霍青桐居中坐下,木卓伦和霍阿伊坐在一边。这时帐外雪更下得大了,地下已积雪数寸。木卓伦想到小女儿被困沙漠,再加上这般大雪,不饿死也要冻死,心下甚是惶急。
霍青桐手执令箭,说道:“青旗第一队队长,你率领本队人马,在戈壁大泥淖西首如此如此,青旗第二、三、四、五、六各队队长,你们率领人马,召集牧民、农民,在大泥淖旁如此如此。”六队青旗兵队长接奉号令,各率一千人去了。
木卓伦见女儿把本部精锐之师派出去构筑工事,却不去救人,颇感不满。霍青桐又道:“白旗第一、二、三队三位队长,你们在叶尔羌城中和黑水河两岸如此如此。黑旗第一队队长,哈萨克队队长,你们两队在黑水河旁的山上如此如此。
蒙古队队长,你们这队驻扎在英奇盘山顶,如此如此。”各队队长接令去了。此役清兵西侵,不但回人遭害,天山北路的哈萨克部、蒙古部也大受池鱼之殃,因此不少部落和回人联手抗敌。
霍青桐道:“爹爹,你任东路青旗军总指挥。哥哥,你任西路白旗、黑旗、哈萨克、蒙古各队人马总指挥。我率领黑旗第二队居中策应。这一仗的方略是这样”正要详加解释,木卓伦跳起身来,叫道:“谁去救人”
霍青桐道:“黑旗第三队队长,你率队从东首冲入救人。
黑旗第四队队长,你率队从西首冲入救人。遇到清兵时如此如此。你们两队和青旗军调换马匹,要骑最好的良马,不许有一匹马是次等的。”黑旗军两名队长接令去了。
木卓伦叫道:“你把一万三千名精兵全都调去干不急之务,却派两千老兵小兵去救人,这是甚么用心”原来回人中青旗白旗两军最精,黑旗军远为不及,黑旗第三、第四两队由老年及未成丁少年组成,尤为疲弱,平时只做哨岗、运输之事,极少上阵。霍阿伊对妹子素来敬服,这时心中也充满怀疑。
霍青桐道:“我的计策是”木卓伦怒火冲天,叫道:“我再不信你的话啦你,你喜欢陈公子,他却喜欢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让他们两人都死。你你好狠心”
霍青桐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厥。木卓伦气头上不加思索,话一出口,便觉说得太重,呆了一呆,翻身上马,叫道:“我去和喀丝丽死在一起”长刀一挥,叫道:“黑旗第三、第四队,跟我来”两队老少战士刚掉换了良马,跟随族长,在风雪中向大漠驰去。
霍阿伊见妹子形容委顿,说道:“妹妹,爹爹心中乱啦,自己都不知道说甚么,你别放在心上。”霍青桐右手按住心口,额头渗出冷汗,隔了一会,道:“我去接应爹爹。”霍阿伊道:“瞧你累得这样子,你息着。我去接应爹爹。”霍青桐道:“不,你指挥东路青旗各队,我去。”跨上战马,带领黑旗第二队奔了出去。
这时回人大营只余下两三百名伤兵病兵,一万五千名战士空营而出。
心砚心中气苦,骑了白马,哭哭啼啼的向陈家洛等被围处奔去。驰近敌军时,清兵居然并不出力阻拦,敷衍了事般的放了十几枝箭,羽箭飞来,都离得心砚远远的,少说也有丈余。他冲近土坑,章进欢呼大叫:“心砚回来了”
心砚一声不响,翻身下马,把白马牵入坑内,坐倒在地,放声大哭。周绮道:“别哭,别哭,怎么啦”徐天宏叹道:“还有甚么可问的霍青桐不肯发兵。”心砚哭道:“我跪下跟她磕头苦苦哀求她反而骂我”说罢又哭。众人默然不语。
香香公主问陈家洛这孩子为甚么哭。陈家洛不愿让她难受,说道:“他出去求救,走了半天,冲不出去。”香香公主掏出手帕,递了过去。心砚接过,正要去擦眼泪,忽觉手帕上一阵清香,便不敢用,伸衣袖擦去眼泪鼻涕,把手帕还了给她。
徐天宏道:“咱们是冲不出去了。四哥,你说该怎么办”
文泰来听徐天宏忽然问他而不问陈家洛,微一沉吟,已知他用意,说道:“总舵主,你快和这位姑娘骑白马出去。”陈家洛讶道:“我们两人”文泰来道:“正是,咱们一起出去是决计不能的了。你肩头担负着天大担子。不但红花会数万弟兄要你率领,汉家光复大业也落在你身上。”卫春华、余鱼同、周绮等都道:“只要你能出去,我们死也瞑目。”陈家洛道:“你们死了,我岂能一人偷生”徐天宏道:“总舵主,时机紧迫。你若不走,我们可要用强了。”
陈家洛顿了一顿,说道:“好。”把白马牵出坑外,向众人一拱手,把香香公主扶了出去。文泰来等均知这番是生离死别,都十分难过,骆冰已流下泪来。陈家洛却若无其事的和香香公主上马而去。
众人心头沉郁,又担心陈家洛不能冲出重围。文泰来豪迈如昔,大声道:“咱们这里连总舵主和那位回人姑娘,不过十个人,现今已杀了七八十名敌兵。各位兄弟,咱们要杀满多少人才肯死”骆冰道:“至少再杀一百名。”周绮道:“这些满清兵坏死啦,咱们杀足三百名。”文泰来道:“好,大家数着。”章进道:“凑足五百名”
卫春华在上守望,回过头来叫道:“咱们这里还有八人。
红花会的英雄好汉要以一当百,瞧着”这时正有三名清兵在雪地中慢慢爬过来,卫春华扯起长弓,连珠箭箭无虚发。只听心砚数道:“一、二、三好九爷,好极啦。”余鱼同兴致也提了起来,叫道:“就是这样,要咱们死,可不大容易,总得杀满八百人。”徐天宏笑道:“这越来越不容易啦。要是杀不足数,咱们岂不是死不瞑目”骆冰笑道:“那只好请五哥、六哥慢一点驾到。”众人都大笑起来。要知常赫志、常伯志绰号黑无常、白无常,人死时由无常鬼拘魂。
群雄死意既决,反而兴高采烈。心砚本来甚是害怕,见大家如此,也强自壮胆,心想:“公子是英雄豪杰,我可不能辱没了他。”章进哈哈傻笑,颠来倒去的大叫:“老爷今日要归天,先杀鞑子八百人”
忽听得卫春华喝问:“谁”只听陈家洛笑道:“干么不杀足一千人”卫春华叫道:“啊,总舵主,怎么你回来啦”陈家洛纵身入坑,笑道:“我把她送走,自然回来啦。当年刘关张说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义垂千古,到头来却还是做不到。咱们兄弟姊妹九人,今日却做到啦。”众人见他如此,知道再也劝他不回,齐声大叫:“好,咱们同年同月同日死。”陈家洛道:“心砚,好兄弟,你别再叫我少爷了。你做咱们的十五弟吧”众人都说:“不错,不错。”心砚大是感动,哭了起来。
这时坑中雪又积起数寸,众人一面把雪抄出去,一面闲谈。徐天宏笑道:“这时如有一坛老酒,可有多好。”周绮瞪了他一眼道:“又来逗我啦”众人笑了起来。
余鱼同呆了一阵,忽道:“四哥,我有一件事很对你不起。
我可不能藏在心里死去。”文泰来一怔,道:“甚么”余鱼同于是把自己如何对骆冰痴心、如何在铁胆庄外调戏她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最后说道:“我丧心病狂,早就该死了,却又不死,心中老大不安,只得做了和尚。四哥,你能原谅我吗”
文泰来哈哈大笑,说道:“十四弟,你道我以往不知么
可是我待你曾有甚么丝毫异样你四嫂从来没提过一字,但我自然看得出来。我知你年轻人一时胡涂,向来不当它一回事,早就原谅了你,又何必要你今日再来求我”余鱼同又是惭愧,又是感激。
骆冰笑道:“十四弟,这事早过去啦,何必再提可是有一件事我却很不乐意。”余鱼同一怔,道:“怎怎样”骆冰道:“你是大和尚,归天之后,我佛如来接引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我们来,岂不是违了当年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众人越听越是好笑。余鱼同把身上僧袍一扯,笑道:“反正我今天已杀人破戒,我佛慈悲,弟子今日决意还俗。与众位哥哥姊姊同赴地狱,胜于一人独登极乐”群雄拍手叫好。
轰笑声中,上面卫春华与心砚叫了起来。众人齐上坑边,预备迎敌。月光冷冷,雪花飞舞之中,只见一个白衣人手牵白马,缓缓走来。这时遍地琼瑶,这白衣人踏雪而来,真如仙子下凡一般,正是香香公主。陈家洛吃了一惊,纵出沙坑,迎了上去。
香香公主道:“你怎么撇下我一人”陈家洛顿足道:“我叫你逃回去啊,在这里有死无生。”香香公主流下泪来,道:“你死了,我还活得成么难道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陈家洛呆了半晌,道:“好,咱们回去。”拉了她手,回入坑中。
周绮叹道:“总舵主,本来我还有些怪你心志不坚,其实当真是我错了。”陈家洛道:“怎么”周绮道:“想不到这小姑娘对你竟如此情义深重。别说她似仙女一般,就算丑得像母夜叉,只要有这样的心,我也爱她。”
陈家洛一笑,心想今日良友爱侣同在一起,虽死无憾。
骆冰对周绮道:“怪不得你这般爱七哥,原来他心好。”周绮道:“不是么他人虽鬼灵精,心肠却是很好的。”徐天宏得爱妻当众称赞,心中乐意之极。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我唱个故事给大家听。”陈家洛拍手叫好。香香公主柔声唱了起来:“孔雀河畔铁门关,两岸垂柳拂水面,高山岭上一个坟哟,葬着塔依尔与柔和娜。”她唱一段,陈家洛低声翻译一段。
她唱的是回族的一个传说。古焉耆王国公主柔和娜,和首相之子塔依尔从小相恋。后来首相因直谏而被国王处死,国王不许女儿再和塔依尔相好,要把她嫁给奸臣的儿子黑英雄,把塔依尔关入箱中,顺着孔雀河水放逐出境。恰好库车国公主正在游水,救起了他。
库车国老国王见他英俊能干,想招他做驸马,并让他继承王位。塔依尔却说:“陛下的财富和王位,再加上美丽的公主,也不能令我负了柔和娜的深情。”坚不接纳老国王的美意,后来便偷偷回国。这时柔和娜因怀念情人而生了病,国王假造了塔依尔的书信来安慰她。等她病好,国王又强迫她嫁给黑英雄。她含着眼泪,打开百姓送来给她道贺的一只礼物箱子时,塔依尔从箱中跳了出来。
便在这时,黑英雄闯了进来,跟塔依尔搏斗,被塔依尔杀死。国王下令将塔依尔处绞。公主向父王苦苦求情,也被愤怒的父王扼死。众百姓抬了这对恋人的尸身,唱着挽歌,走上高山给他们举行葬礼。
当她唱到曼长凄切的挽歌时,骆冰和周绮虽不懂词义,也不禁泪水盈眶。众人沉默良久,想着这对古代恋人不幸的命运。
忽然卫春华在上面哈哈大笑,叫道:“快来瞧”大家爬到坑边,只见六七名清兵呜呜乱叫,动弹不得。原来他们爬过来偷袭,卫春华早看到了,想等他们爬近些再发箭,那知他们听到香香公主的歌声,心神俱醉,伏在雪地里静听。酷寒之中,只过得片刻,身上积雪便都结成了冰,等到歌声停止,想再爬动时,冰块已将他们全身牢牢胶住,再也挣不脱了。大雪不断落下,随落随冻,不多时,将这几名清兵埋葬在冰雪之中。
群雄这时也冷得抵受不住,心砚捡了一大批箭枝来,在坑中点火取暖。
第三日天明,大雪仍下个不停。徐天宏道:“大家上去,只怕清兵马上就要进攻。”除香香公主外,众人都弯弓搭箭守在坑边。这时天色大亮,清兵却只是疏疏落落的射些冷箭,并不集队来攻。
徐天宏大惑不解,忽地想起一事,忙问心砚:“霍青桐姑娘问你些甚么话”心砚道:“她问我围困咱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又问铁甲军有没冲锋。”徐天宏大喜,叫道:“咱们有救了,有救了”众人瞪眼望着他。
徐天宏道:“我真胡涂,疑心霍青桐姑娘,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她可比我精明得多。”周绮道:“怎么”徐天宏道:“清兵的铁甲军一冲过来,咱们还有命么”周绮道:“咦,也真奇怪。”徐天宏道:“他们就算没铁甲军,周围这几千人一起冲锋,咱们八九个人怎挡得住数千人马也不用动手,只须排了队挤将过来,也把咱们踏成了肉泥。再说,他们一直没当真向咱们射箭,只是装个样子。”众人都说确是如此,这次清兵可客气得很,手下留情。
陈家洛登时恍然,叫道:“是了,是了。他们故意不冲,要引回人救兵过来,可是霍青桐姑娘料到了,不肯上当。”章进道:“她不上当,咱们可糟啦。”陈家洛道:“不会糟,她一定另有法子。”周绮笑道:“是么我本来不信她会这么坏。”
众人登时精神大振。留下余鱼同与心砚守望,余人回入坑中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