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1 / 2)

水浒传 施耐庵 5038 字 5天前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使扇板门,一径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时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做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松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眼错,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着,便是个老大证见。若他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随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若与我钱帛,不可要。”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烧化。”火家各自分钱散了。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的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着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挟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潵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着,放在房里。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缯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门庆整三五夜不归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欢。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有诗为证:

参透风流二字禅,好姻缘是恶姻缘。

山妻小妾家常饭,不害相思不损钱。

且说西门庆和那婆娘终朝取乐,任意歌饮,交得熟了,却不顾外人知道。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行了几日,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将及两个月。去时新春天气,回来三月初头。于路上只觉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

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地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探身入来,见了灵床子,写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个字,呆了,睁开双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声:“嫂嫂,武二归来。”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得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饰钗环,蓬松挽了个鬓儿,脱去了红裙绣袄,旋穿上孝裙孝衫,便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几时死了得甚么症候吃谁的药”那妇人一头哭,一面说道:“你哥哥至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径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银两带在身边;叫一个土兵锁上了房门,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

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雠。”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恓惶。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土兵吃了,讨两条席子,叫土兵中门傍边睡。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子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

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着。武松爬将起来,看了那灵床子前琉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真个是盘旋侵骨冷,凛烈透肌寒。昏昏暗暗,灵前灯火失光明;惨惨幽幽,壁上纸钱飞散乱。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细,却待向前来再问时,只见冷气散了,不见了人。武松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土兵时,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诗曰:

可怪人称三寸丁,生前混沌死精灵。

不因同气能相感,冤鬼何从夜现形

天色渐明了,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着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那妇人道:“见有药贴在这里。”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便起身带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土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土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却揭起帘子,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听得是武松来寻,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着:“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话闲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里已猜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吱气。武松捋起双袖,握着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麤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对我一一说知武大死的缘故,便不干涉你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窿闲言不道,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武松道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着何九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