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2 / 2)

红楼梦 曹雪芹 3368 字 5天前

这里宝玉细问藕官:“为谁烧纸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己一流人物,况再难隐瞒,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合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怏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惦记着要问芳官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西剩的”他干娘羞恼变成怒,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的,入了这一行,都学坏了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都不说了”睛雯因说道:“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过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又向袭人说:“他到底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些”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招人家骂去。”说着,便起身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别吵了。”

他干娘越发羞愧,说芳官:“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做什么我去说他。”睛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才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在班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 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

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经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日坠儿的妈来吵,你如今也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闲,所以我也没有去回。等两日咱们去痛回一回,大家把这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呢况且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也不敢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哭的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里就没了人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也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宝玉恨的拿拄杖打着门坎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肠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磨他们。地久天长,如何是好”晴雯道:“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

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棠红的小绵袄,底下绿绸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着”晴雯因走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的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裳,过这边来。

接着内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听几下钟了。”晴雯道:“这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道:“再略等半锺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来,芳官也该打两下儿,昨日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餐具打点现成。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众人都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腥儿就馋的这个样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说道:“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玩傻睡。嘴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他干娘也端饭在门外伺候,向里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等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等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里槅儿来了”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们也该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拿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你尝尝,好了没有”芳官当是玩话,只是笑着,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一口。芳官见如此,他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给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漱盥毕,袭人等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肚子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在屋里做伴儿。把粥留下,你饿了再吃。”说着,去了。

宝玉将方才见藕官如何谎言护庇,如何藕官叫我问你,细细的告诉一遍。又问:“他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道:“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宝玉忙问如何。芳官道:“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药官儿。”宝玉道:“他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芳官道:“那里又是什么朋友呢那都是傻想头。他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胡涂了,倒像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是那样,就问他: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你说他是傻不是呢”

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拉着芳官嘱咐道:“既如此说,我有一句话嘱咐你,须得你告诉他。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我那案上也只设着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以后快叫他不可再烧纸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粥,有人回说:“老太太回来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