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巾,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
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是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鮹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绢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不便空手回来,等至起更,宝钗方回。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了;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认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竟被人生生的把个罪名坐定。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了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儿,忽然想起,因问道:“听见宝玉挨打,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问道:“我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说是你干的。不用别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是宝钗劝他别再胡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神发誓的分辨。又骂众人:“谁这么编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两下子,过后儿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儿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日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拉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的眼急的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为什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你倒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妈,就是旁人来劝你,也是为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 “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呢别说别的,就拿前日琪官儿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儿,我们见了十来次,他并没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气一个宝玉闹的这么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来着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赌气走到自己屋里安歇。不提。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屋里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了衣裳,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不知宝钗如何对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