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是在同一个时间,我们的将士守在清宁关之外,出生入死。他们抵抗住了邓西国要来占据我们家园的大军,也一样抵抗住了来自背后的刀子。这一战,我黑甲营牺牲士兵四千八百一十六人,他们现在”
叶争流猛然扬起手来,漆黑如墨的布料像是一张沉痛的旗帜,在高高的飘起以后,被叶争流亲自掀开。
那被遮挡的物体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竟是一块巨大的、望之就沉重而有分量的淡青石碑。
石碑上密密麻麻地篆刻着一排排整齐的字符,每个字符都用红漆填满,遥遥望之,如一片细密的血色。
叶争流开口,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眼中隐隐涌起一点泪光,肃然道“那四千八百一十六个勇士,他们如今全在这儿了。”
二十个卡者不眠不休雕琢出的碑文,四千条半个月前尚且生龙活虎的生命,一行行细若蚊蝇的血字兄弟们都在上面了。
“这四千八百一十六个士卒,以血肉之躯保护了沧海城的安危,他们是我们沧海城的英雄,是咱们的勇士,我们不能把他们忘了。从今往后,他们的名字从此永记烈士碑上,日后再有因战而亡的士卒,一概如此
这四千八百一十六人里,其中有八百二十七人是沧海城子弟,现已送归各家,并免烈士之家三年赋税,发放抚恤钱粮。其余兵勇多是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已无父母亲族可查,便都葬入黑甲营公墓,往后年年祭祀,均由黑甲营公中操办。”
叶争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沧海城是大家的城池,那黑甲营就是沧海城的铠甲。士兵们们进了黑甲营,无论是生是死,从此都是战士们的家。从此,你们的名字,一个也不会被忘却”
叶争流的目光深切地扫过台下众人。新城主的目光好似有某种魔力,而她身后那座巨大石碑,又将那种感动而悲伤的的感染力放大了数倍。
“黑甲营全体都有立正”叶争流高声道。
百姓不知道立正是什么,但黑甲营所有在场驻守的士卒,全都肃穆地挺直腰杆,紧绷下巴,站直了身体。
受此气氛的感染,全场百姓都有样学样地挺直了背。
就是几个攀在树上,本想看个热闹的小子,此时此刻都下意识地支了支腰。
“向烈士敬礼”
齐刷刷地,满场的黑甲士兵右手持握兵戈,左手抬起拳头,抵住了自己的右心窝。
过了一会儿,叶争流才在台上轻分双手示意。接到了她的暗号,街头街尾的黑甲军们都动了起来,将百姓各自往左右两侧挪了挪。
大家此时对黑甲营的感激和崇敬正值最高峰时,因此听到这些士卒们指挥,全都尽其所能地挪开位置,让出了一条通路。
四十个力士举着石碑下了高台,把那烈士碑放在为此特制的巨大滑杠上。
叶争流一字一顿地宣布道“来,儿郎们,捧好了烈士碑,我们这就送他们们回家”
她一步步走下高台,护卫的黑甲军整齐地聚在两翼。
他们要将这支悲壮的、忠烈的、满载着一个个沉重名字的石碑,送到烈士公墓,让它安置在应该安置的地方。
吾心安处是吾乡。
流落的忠魂并入黑甲营,每个士卒都当归乡。
气氛一时短暂地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想看到新城主昂首阔步地站到队伍的最前头,带着半城的黑甲军,还有有志一齐送义士们一程的父老们开路。
这是一个出乎叶争流预料的突发情况,但她只是稍稍一愣,就站定在石碑之后。
她朗声吩咐道“让烈士们先行。”
于是队伍开拔。四十名力士挑着杠子,每两刻一轮换。
除了队伍前头一脸肃穆,护送烈士的黑甲军之外,还有百姓们坠在黑甲军的身后,有些甚至是老少之间彼此相扶,这队伍拖拖拉拉,绵延了一里多地。
叶争流期间回头看了一眼,对身后亲兵嘱咐了几句。没过一会儿,黑甲军中就有士卒出列,主动搀扶上了走不动路的老人。
如此相携出城,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在这期间,铭刻着烈士姓名的石碑始终不曾落地。
直到抵达了新开辟的公墓所在,那座方正的石碑,才带着上面承载的一个个姓名被安放在墓地的最前端。
除了从城里一路行来的黑甲营之外,在大营休息的士兵也早都来到公墓前集合。相比于城中百姓,他们看着这座公墓的眼神要更为复杂。
这里,安葬了他们的同袍。
这里,往后就是兄弟们的归宿。
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是沧海城的本地人。倘若他们战死,往后也会以同样的规格,葬入眼前的这座公墓。
祭礼是庄重的事,叶争流的态度比在城中演讲的时候更为严肃。
三牲作为祭品,依次在墓前摆开。除此以外,还有本地祭祀时惯常用到的五味碗、萝卜糕、山珍干果、海味四渔。
叶争流亲自放下最后一个祭碗。
她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向烽则站在她的左后方,和她拉开半个身位的距离。
同时同刻,叶争流和向烽一起,朝着烈士们的墓地行了一个肃穆的军礼。
在他们的身后,黑甲营的将士们一同抬起右臂,拳头重重地抵住自己的右心。
铠甲敲击的声响,听来就和那日出营时大家跨上战马一样整齐。
西来的海风摇动了如浪的松涛,军礼队分列两旁,笙管和长箫被他们举起,贴在唇边。
在呜呜咽咽的哀乐之中,低微的抽泣声随气氛一同传开。除了并肩作战的黑甲营战友以外,沧海城的百姓们,也为这些悍守城池而死的兵将潸然泪下。
叶争流前世是个无神论者。
她实在难以确定,在当今所处的世界上,生者的祭祀和哀思是否当真能够被亡者收到。
祭礼的意义,更多是在告慰还活着的人,并铭记一段精神。
但此时此刻,叶争流闭着眼睛,在烈士碑前低头敬礼,心中却期冀着每一个战士都能和她一样,再一次获得崭新的生命。
这次,愿诸位不要生逢乱世。
愿你们有幸如同我的前世,生于和平,长于和平。
而她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
叶争流转过身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从今日起,所有黑甲营士卒战死者,一概冠烈士名、记烈士碑诸位若有家小,则领抚恤钱粮,同时免三年赋税。没有族人在此的兄弟,则和我身后的诸位烈士一样,由黑甲营收敛供奉。”
“清宁关一战,诸君不负我叶争流,叶争流亦不负诸君黑甲营不负满城父老,满城父老亦不负黑甲营我们的烈士,不容慢待”
说罢,叶争流端起身边亲兵捧上的一碗酒来,仰头饮尽。
她挥手扬起披风,抱拳朝着四下方向端正一礼
“往后,我叶某人走马上任,忝居城主之位。在我治下的城池,要使人人各得其所,让老少安居乐业。今后若有冒犯之处,我在这里,先敬过父老乡亲,还有满营的弟兄了”
那一天,沧海城外,数以万计的百姓、士卒齐齐高呼“城主”。他们的声音里满怀着爱戴和激动。
那气势直抵云霄,上冲牛斗,让亲眼见证了那一刻的人即使垂垂老矣也不能忘却。
而叶争流则在临走之前,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烈士碑一眼。
从此之后,“各得其所”和“安居乐业”八个字,便永久地被她担负于左右双肩。,,,